这场面下,南河不会推却也不可能推却。太子继任,天经地义,这里又是在祭台之前,更是地利人和。
宫之省手持托盘,拿来了淳任余本要在祭祀上所佩戴的冠冕。
九旒的冠冕递到了南河的手中,她拿在手中,愣了一下。她曾无数次拿过九旒冕,将它戴在那个还未及冠却一往无前的年轻楚王头顶。从最早她低头为他系绳,到渐渐能与他平视,到近两年,她不得不抬手系绳,踮起脚尖替他整理冠冕。
他总是摇头晃脑,得意一笑,串珠轻撞。
南河不得不用两手贴着他耳边,要他正着脑袋不许乱动,而后再伸手,将那缠在一起的串珠解开。
南河望着手中的冠冕,竟觉得有些想他。
今日,她不再是桌案对面教习的人,这份答卷,要她自己来做了。
南河被割断了头发上戴上了那九旒冕,王后站到她身前来,替她系上绳结,将冠冕替她扶正。
南河两袖并在身前,众人退开,氏族与臣子俯下身去,声音不太齐整,混杂成一团:“王在晋,至绛庙,即立!”
声浪一波波朝她推来,她几乎有些耳鸣,直到那些声音消失,她才缓了缓,朗声道:“贼讨乃立,自继前君,故不待逾年即位!”
她虽然口说继位,但这只是国不能一日无君的暂时继位,真正的改元之礼,必须要在第二年年初才能进行。
众人再礼,一个简单却可以记入史册的继位仪式,就这么结束了。
南河带着那有些沉重不稳的冠冕,终于知道辛翳为什么嫌它烦了。她稳住身子,这时候才看向跪在祭台下的耿有期,叹气道:“耿公,您的忠心,君父与孤都知晓。耿氏与君父的一段前缘,孤不肯破坏,只是耿况罪行深重,孤实在不能留他……”
耿有期也明白了,现在太子、不、晋王可以将此事不与耿氏其他小辈计计较,但耿况是不死不成了。
少年晋王心意坚决。
确实,若是他来晚了,就可能是晋国的最后血脉被杀,那个白矢继位了……
耿有期站起身来:“那请让老臣……亲自动手。”
少年晋王抬手,算是最后的仁慈:“赐毒酒吧。”
白发人送黑发人,就别再弄个尸首分离了吧。
南河对宫之茕一颔首,宫之茕带着近卫将耿况押下去了。耿有期狠心别过头去,再没有看耿况一眼。
祭祀该有的大礼,只剩下舞祀了。晋国春祭多舞周六乐舞之一的武王之《大武》,再没有什么能比这首歌更适合祭祀淳任余了。
南河欠身,抬手行礼道:“还请耿公、郤公等诸位,为君父扶棺回朝。”
抬棺。此话一处,祭台下又静了静。争了半天,如今才后知后觉晋王之死。
利益当先,都蒙蔽了情感。
众近卫头戴白帛额带,将棺椁抬下祭台。这些在祭台准备之后才来这儿的群臣与氏族,并不知道曾经让他们仰望数年之久的淳任余,就躺在祭台顶上。
祭祀最重要一项之一,就是祭先王。怪不得太子要血祭,不止祭天,更要告慰先王。
当临时用的薄棺被抬下祭台,上一代曾陪伴过老臣纷纷走上前去,扶棺而行,舞《大武》的军士列祭台两侧,祭台上的编钟大鼓鸣响不止。
围在那口薄棺两侧,双眼通红扶棺而行的老臣太多了,她放慢脚步,落后几步,只看着薄棺被抬上了战车,白发苍苍的一群老臣似不肯放手,站在马车两侧,渐渐的,黄鸟的歌声响起来了。
交交黄鸟,止于桑……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春祭结束,从山坡上可以看到祭祀的火渐渐消了,整片的营帐渐渐被人收拾,昨夜被无数人居住的痕迹像是被风吹散似的一点点消失。一队队车马从新绛郊外离开,驶向远处的云台。
白矢在这里坐了很久。
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
大概是不想死的本能。
可是现在,不死也没有意义了。他已经不知道活下去下一步要做什么了。
从他很小的时候,学会的就是懂事,听话,讨喜。后来他发现,就算是魏妘再喜欢他,他也得不到父亲的一个青眼。
他必须还要变得优秀、有用。
而当他已经能打胜仗,在军中威望不低,四处结交好友时,他发现大氏族依然对他瞧不起,父亲偶尔多与他说一些话,但与对待舒的宠溺态度却完全不同。
后来渐渐成了恨和不甘。所有的人都在讨论舒以后继位的事情,他却想的是,自己差了什么,自己凭什么就要被这样对待,就要离那个王位如此遥远。
为什么这样艰难的晋国,却要那个傻兮兮什么都不知道的舒继位。
这种恨,慢慢发酵成势在必得的野心。
他从盼着被淳任余肯定,被他夸赞,到盼着他死。
白矢回头,忽然都觉得这一路走在云里似的。
现在想想,有些好笑了。他算什么东西。淳氏这一家三口,是不知道哪儿来的慈悲心肠养他一个野种,给他穿衣,教他礼仪,让他出面以晋国名义平定四方,甚至连军中的权力都交给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