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黍君很仔细,若不是这次成周被破的方式太出乎意料,他自认绝不会沦落到这个位置。
他不比舞阳君。舞阳君讨喜不单是因为女儿,更是继后所出,继后异常受宠,闺女就跟着水涨船高,从小就不是站在一个台阶上的。
他是夫人所出的,真正的公子,但由于在外一直战功累累,在境内又能替老魏王分忧。其他儿子闺女都是膝下长大的,反而因受宠而硬气,老魏王还对他们发不得火。但对于这种他这种公子,也就比奴婢好点,生气踹两脚,不生气的时候让他去干活,他还要念着慈孝,连一点多余的表情都不敢有。
不过负黍君已经这个年纪,宫廷倾轧贯穿了他的童年,但等二三十岁成家立业之后,还是要看个人造化本事了。
他要承认,太子与舞阳君,在本事上可还一点也都不比他差。
这会儿他仔仔细细的更换了自己和宫奴的衣裳。宫奴稍瘦小一些,但宽袖的深绿长衣,那点身形的区别也瞧不出来。他把自己的佩剑和衣服都留在了宫奴身上,把宫奴放在床榻上。短绒地毯已经浸饱了水,踩在上头噗叽乱响,负黍君弓下腰去学着宫奴平日的样子,缩着身子,一边称喏,一边踩着水快速朝侧门而去。
他却看到守门的卫军已经不安起来,甚至用恨恼的目光看向屏风后的床榻,而外头也传来外头士兵砸门的声音。负黍君扶好宫奴的黑帽,连忙从侧门溜出去,走到外头的时候,才发现水已经漫过了白石台阶,站在回廊下的士兵已经不安起来,他们或许也想爬上房梁,便想要冲进宫室内。
负黍君连忙低头踏水朝西南角楼走去。走到西南角楼的回廊早就被水淹了,他淌着水,扒着回廊柱子,艰难的才踏到角楼上去。这边角楼位置比较偏僻,竟没有几个人,他爬过角楼,才看见背阴处的一团黑暗里,一艘小船支在那儿,船上有三个人立着,瞧见他一惊。
负黍君走近了,瞧见那三个人穿着胡服披军甲,都还算年轻,他并不认得。
但对方一见他,却道:“负黍君,您终于来了。”
负黍君摘下黑帽,道:“你们认得我。”
这三人是见刚刚宫奴去了,回来的时候,明显是同一套衣裳,却换了个人,自然猜出了是怎么回事儿。
三个人笑起来,为首的男子脑子伶俐,道:“公子确实不太可能记得臣了。臣多是跑路递信的,平日若是有事情递到宫里或您手上,也都是找人另传话。公子叫臣卜子便是。”
卜子只称了自己的姓,没说自己的名字。
但卜氏在魏国算是个很广泛的姓氏了,负黍君手底下确实有几个附庸的卜氏宗族,他看见对方一下子认出他来,又自称卜氏,也放下心来。
毕竟若是敌人,也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负黍君上船,道:“你们怎么摸进来的。”
卜子道:“臣几个送信过来,从远处就见到黄河、洛水决堤了。这成周如此高的城墙,本来就是因为以前总决堤被淹才修建的,之所以建城这么大,也是因为能圈一片地,就算外头水淹了,里头的地也够养活不少人。”
负黍君心态稳下来,他也转脸把自己刚刚以为要被困的不安狼狈压下去,坐在船上又恢复了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他竟然还有心情转头,道:“你是成周的旧民?”
卜子也是人精,笑道:“我这个年纪,早就是家里那支卜氏迁到大梁才生的人。都是听家里老人说的。”
负黍君点了点头:“你是从大梁送消息来的?”
卜子道:“是,消息紧急。说是大君最近很不好,意识都不大清醒,听说太子手下将领虽然还在拔营往晋国去,但是太子本人却好像在驱车往大梁赶的路上。成周若是不被困住,我们昨日清晨便能来找您,那您从成周往大梁赶路,肯定比太子要早到,但现在……却说不准了。”
负黍君紧紧握拳,低声道:“咸池若是先回去,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要君父一崩,他怕是连大梁都封了,要把战败又丢了成周的我驱逐出去!”
卜子仿佛看不见他们小船游动时所撞到的尸体,更丝毫不因成周整个被水淹了而吃惊,他只惊讶道:“您怎么就战败了,这可是天灾人祸。难道不是两岸泄洪才把成周城墙冲垮了——这城墙是十几年前上大夫惠烹督促修建的,城墙根都是百年前的都还没倒,惠烹派人修建的上半城墙这才十几年就倒了,这算怎么个事嘛!”
负黍君一下子抬眼看向卜子。
是了。除了他,没人会离开成周,剩下的人都怕是要被晋楚所俘虏。
也就没人能把此次作战的细节传回魏国。
但晋楚等到俘虏之后,可能还会对外说如何大败魏军,但他如果动作快,就可以在晋楚散播传言之前,甚至在成周被淹没的消息到魏都之前,先潜回大梁,回到宫内,把局面控制住……
这是他唯一的活路。
否则等太子回去,成周覆灭的消息又再传出来。
他一身骨头怕是要让人踩进泥里踏碎了不可……
负黍君越想越觉得这个卜子很机灵,而且很了解魏国境内。如果他真的回宫掌握住权柄,成周的事情就可以推给惠烹修城不利,惠烹又是太子|党,到时候太子也就被抹黑,他也可以从朝堂上被铲除出去。
负黍君问道:“你家世也算不错,怎么就当了个跑腿的传令兵。”
卜子笑了:“我们家世不错,那是要与平民百姓比。但您是王族,是公子,我们在您眼前能干个传令兵的活,就算是您信任重用了。”
他说话口气很稀松平常,捧话说的又让人不觉得刻意,果然负黍君笑了,但提及身份,负黍君语气上却仍然有股让人难堪的刻薄:“我是个公子,哪比的了太子。”
卜子在黑暗中撑着船篙,半晌道:“还需我说么,您看太子身边用的住谁?大概是高位上坐久了的人,总觉得一切来得都理所当然,愈发不珍惜。勾践复国后,范蠡说‘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您真觉得是因为越王的相貌,所以范蠡才会撒手去泛舟五湖?那是因为勾践曾亲近小人不敬大臣,后又只记仇不记恩,他自然就能看透。臣们地位低贱,却也不是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