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泷转过头来:“是……我刚刚是一时着急,晋楚结盟也可能被反咬一口,可晋楚不结盟,到时候也是……身处困境。”
南河:“这样问,虽然唐突。但鲁国被灭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师泷苦笑:“我也不是土生土长的鲁人,我刚会舞《象》,便到齐国学习,一直在齐国长大。齐鲁开战后,因家中传唤,倒也回了家……个中细节且不论,但你知道鲁公好大喜功,又有三恒多年把持朝政,再加上开战后三恒锐意反击,鲁国境内也被耗空,死伤无数,饿殍千里……明明是鲁国被灭的战役,但当战事结束,我却觉得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齐鲁之战曾经的血流成河,奔走逃难,还有斜插在地里的刀戈,被劈开的竹简,被车轮碾压的腿骨,回忆起来,竟只觉得是屏息已久,结束后结果也不想问了,只想松口气。
他说着,眼底有些莫名的模糊,心底并不怨恨也不愧疚,只感觉无数竹简里土地上曾奔走的人都活过来了,有的远有的近。春秋五霸中的齐桓公、楚庄王他们都从地里坐起来,操戈持剑,疲惫挪动,在雾里哑着嗓子野吼,最后之听得白雾之外的远处九鼎相撞,大钟起鸣,一个个都陡然轻松,歇了力气,松了口气,又倒进地里。
他对于自己用“松口气”描述那场灭国战争而感到惶恐,南河的声音远远传到耳边来了。
南河拍了拍他后背:“这也正常。因你那时候既不是鲁国公族,又还年少,没什么感觉。”
师泷半晌才吸气道:“小国不易存续,我早已知道。但我只是想着仍有存活的空间。若晋王不在,又何谈保护晋人呢?鲁公虽未被齐国所杀,迁顷公于下邑,封鲁君于莒,但鲁人已经在改籍时候成了‘臣邦人’,在齐国处处矮人一头。我后来在齐国朝堂上被人迫害,也与我是‘臣邦人’有关。”
南河知道“臣邦人”制度,便是臣服此国的外邦人的户籍,各个国家对“臣邦人”的待遇和分工有所不同,有的国家的“臣邦人”的地位十分低微。
师泷叹气:“不能安身立命的人,以后就只能看别人的脸色而活。晋人若无主,便只能看楚国脸色而活。请您三思罢。”
南河半晌道:“你该知道,我是南公之子,游历各国,我没有国的意识,对于晋国的祀火也没有那样深重的感情。所以有些事,我不适合做选择。舒已经找到了,我会想办法把她带回来,到时候还请师君与她决定吧。”
师泷猛地一愣:“什么?!”
南河笑了:“你也可以放下心了。其实你应该也很担心她吧,毕竟她确实是个没出过远门的小孩儿,这样流落出去,实在太让人担心了。
师泷想笑,却又想起了什么,看向南河,有些不敢问似的道:“那……那你到时候……”
南河微微一笑:“到时候再说罢。”
师泷急了:“怎么能到时候再说,你,你难道要走么?”
南河只是笑了笑,手离开栏杆,道:”你别乱想了。等她回来再说吧。”
然而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同样的连绵军营,赵字军旗在夜风中飘扬,太阳落下但仍有一丝余晖扒在西边不肯走,而巨大且昏黄的月亮已经从另一边升上来了。
白日被烈日晒蔫的草叶重新活起来,在泥泞的马蹄与车辙中,有车队驶入了军营。
车队前后都有赵国带黄棚的黑色战车,车兵战在车上牵动缰绳,车队正中,被步卒紧紧包围着的,还有一架盖着营帐篷布的低矮马车。
待到车队驶入军营,停靠在军队大营旁背阴处,才打了个唿哨停下来,早等在那里的将士连忙围上来,紧张的小声交谈,拿起手中的长戟来,对着那盖着布的马车,好像是要把戟都插进去,把里头的东西扎成肉泥。
不知谁先把那盖着的篷布挑开了。
用新木制成的巨大囚车,木粱上甚至还有没来得及削掉的粗糙树皮,囚车栏杆之间一团看不清的晦暗,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一声轻笑,里头人影挪动了一下,露出半张脸来,眼窝凹陷,眼皮的位置只有一个狰狞的旧疤。
那人被巨大的囚车反衬的瘦小极了,她声音却不小,轻笑道:“当我是个什么虎豹豺狼么?别站着了,谁来开个门,老娘要下车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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