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屏息等着下文。
刘协敛了笑意,轻声叹道:“不过朝中大臣倒有几位颇有顾虑。”
“什么顾虑?哪几个大臣?”
“皇姐可记得跋扈将军之事?”
刘清一愣。
东汉质帝年幼,曾指强权外戚梁冀道“此乃跋扈将军”,而后便被毒杀。
刘协低声道:“不瞒皇姐,朕原想叫表兄伏德做这羽林中郎将,只是论及大婚之事,朝中大臣有所顾忌,只好委屈表兄。”
刘清一颗心砰砰直跳。她虽已不是从前只知春情萌动的豆蔻少女,然而却也未曾直面凶险黑暗的权利争斗。在她看来,宫中与姑母一家,原是相亲相爱的,全然与朝中事务不相干。她倒是从未想过,如今姑丈伏完为将军,表兄伏德为校尉,若再有一个表妹伏德为皇后,于政局上意味着什么。
刘协看她一眼,见将她唬住,又道:“这话你可不要告诉姑母。”但是以刘清的性格,哪里是能藏得住话的人?更何况是面对阳安大长公主这样深沉有度的亲长。
刘清一面道:“哪里就至于这样了?”一面胡乱答应着,心神不安地离开了未央殿,走下玉阶时险些摔了,两个宫人拎着空了的食盒腾不出手来,倒是一旁值班的苏危扶了她一把。
果如刘协所料,刘清如今还是个装不住事儿的年轻人。她回到长乐宫后,想着今日皇帝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吃不好睡不香,又不敢去见姑母,恐怕说漏了。住在长乐宫中的伏寿、董意、唐珏等人都明显感觉到长公主变得沉默少食了。
三人来问时,蔡琰一律笑道:“不过是秋日气燥,懒怠饮食罢了。过两日便好了。”她数到第三日上,果然刘清耐不住夜里同她讲了。
“你说这可怎么好?姑母那里来人三催四请,我称病不去,姑母竟说明日要入宫来探我了。”刘清从来没有这么操心过,“我若不跟姑母说,她再去问皇帝,更要叫皇帝把好心当成图谋不轨了。可我若要告诉她,岂不是要叫姑母寒心?况且伏寿妹妹又怎么办?哎,伏德也受了牵连。朝中那些大臣真是杞人忧天……”她虽然这样说着,但是想起跋扈将军之事,心中还是冒出一股寒气来,又想到从前何进大将军的事情。何进也是外戚,原是他召集了董卓入洛阳。
蔡琰早得了皇帝的话,便细细解劝道:“最怕误会久了,成了嫌隙,再难弥合。皇帝与伏小姐都还年幼,若非战乱之时需要人口,那班固《白虎通义》原写着‘男三十筋骨坚强,任为人父;女子二十三,肌肤丰盈,任为人母。’年纪太小了,纵有孩子,也恐怕荏弱难保。要我说,这事儿确是阳安大长公主急了些。”
刘清略感心安,犹疑道:“那我告诉姑母?会不会叫姑母与皇帝离心?”
蔡琰轻声道:“太过亲近便会失了敬重。未见得便是坏事儿。”
阳安大长公主自刘清推拒不应邀,便觉事情有异,待入宫见面后,未曾料想到刘清会转述出这样一番话来。
“好孩子,这是陛下要你同我说的?”阳安大长公主攥紧了刘清的手。
刘清忙摇头,不安道:“陛下叫我别告诉姑母,恐怕叫姑母伤心。姑母你可千万别告诉陛下。”
阳安大长公主松了口气,料想若是皇帝授意,刘清不至于要先躲避她三日,心里一面想着会有这等顾虑的朝中大臣会哪几位,一面却有些警觉,这数年间眼看着刘清与刘协一双姐弟长大,总觉得身为亲长,起居婚丧还能为两人做主,却刻意忽略了两人的身份——皇帝羽翼渐丰,日后非但皇帝的婚事不由她做主,恐怕连刘清的婚事也没有她插手的余地了。她先是感到莫名的委屈与怒意,渐渐却只剩了沮丧与疲惫。若为伏寿之事,激恼了朝中大臣,与皇帝生了嫌隙,还耽搁了亲生儿子伏德的前程——最后伏寿之事还未必能成,可就不太上算了。归根结底,是她太急了些,想要赶在皇帝亲政前,见他与伏寿完婚。皇帝十四岁,初掌权柄,怕正是恼恨旁人指手画脚之时。
至多不过三五年,皇帝总是要大婚的,以伏寿的年纪却也等得起。
阳安大长公主盘算着,到时候看皇帝的意思,以伏寿庶女出身,未必还能保得住皇后之位,然而总要在妃位之上。可惜了伏寿主持中馈之能。想到这里,阳安大长公主又有些为伏寿可惜,若不能使伏寿入宫为后,倒不如为她另择高门良婿——这当然是为了伏寿的幸福着想。若为了自家前程,总还是要伏寿入宫的。
伏寿听闻母亲入宫,忙也来相奉。她隐约知晓母亲是为何而来,明亮的眼睛里极力隐藏着羞涩之意。
阳安大长公主抚摸着女孩光滑乌黑的发,柔声道:“好孩子,在长乐宫跟着你姐姐,每日安心上课,这都是陛下安排下的先生,都是最好的。”
伏寿面上做烧,轻声应下。
“好孩子,你只管安心住下去。你们年岁都还小,日子还长。”阳安大长公主又勉励她几句,便离宫回府,斜靠在榻上,揉着发痛的头,等丈夫伏完自军中回来后,与他商讨今日所知之事。
伏寿送走了母亲,心中有些不安怅惘,却见长公主重展欢颜要带她们去濯龙园侍弄野菜。她安静得跟在长公主刘清身后,始终没有问那日的点心,是否讨得陛下喜欢。她是极有分寸的——长公主既然没有提起,她便绝不会主动问及。
伏完如今领一万人马,忙到半夜才回府,因最近朝廷——主要是皇帝的意思,要改军制,将原本的部、曲、屯都改了,暂且定为军和营,人数却也还未有定数,底下则改为伍长、什长、都伯、百人将等等,便于屯田管理。
他见阳安大长公主房中还亮着灯,换了衣裳便进屋探看,道:“怎么这么晚还没歇下?”
阳安大长公主仍是斜躺着,道:“下午头痛睡了会儿,这才好些了。”她与伏完育有三子,虽另有庶出子女,却也算得半生恩爱夫妻。她便叫底下人都出去,与伏完说了长乐宫中所闻之事,又道,“哎,若照刘清所说,这羽林中郎将原是给咱们大儿的……””
伏完一面听着一面已是坐下来,思索道:“男儿自取挣功名,他真有本事,就算失了这次的羽林中郎将,来日也能赚回个将军来。”又道“难怪陛下又召回了王斌,听朝中的意思,似乎是要王斌做执金吾。”
王斌乃是当今皇帝的亲舅舅,当初被何皇后杀死的王美人的亲哥哥。往上数,那王美人与王斌的祖父曾为五官中郎将,当今皇帝继位后,追封生母为皇太后,又封舅舅王斌为都亭侯,不过一直未曾往要职上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