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最后的帝王 青色兔子 4048 字 5个月前

刘协见他发愁,反倒笑了,道:“子脩也是认真。朕早已想好了,感而有孕的故事听说过吗?”他不是很敬畏这些东西,随口说来,道:“高祖之母,不就是梦与神遇,雷电暝晦之际,有蛟龙盘旋其上,感而有孕,诞下高祖的吗?再比如汤的祖先契,不就是他的母亲吞食玄鸟的卵,而后产子吗?”他看着曹昂张嘴微讶的模样,深感有趣,笑起来,道:“子脩饱读史书,这等事例应当不少见,你今日下去,就参详这些感而有孕的例子,给长公主也造一则出来。嗣后你便拟旨晓谕天下,说万年长公主也是感而有孕,诞下了这孩子。朕再发恩旨,说这是上天赐予的祥瑞,令郡县舍粥给百姓,如此一来,不就万事大吉、皆大欢喜了吗?”

曹昂欲言又止。他史书上见的,都是前人所写,他可未曾亲历;但眼前这桩事儿,却是他亲自经历,却要杜撰一则感而有孕的故事出来。

刘协大笑,指着他道:“要子脩来做这样的事情,可真是难为人。待事成之后,朕要皇姐向你赔礼道歉。”

曹昂慌忙摇头,被皇帝逗弄得面上飞红,这长公主与杨修而有的孩子,最后却来向他赔礼道歉,那成了什么事儿了?他连声道:“不必不必。”

刘协擦着笑出来的眼泪,往后斜靠在仓池畔的怪石上,望着静静流淌的池水,而听着水碓迟缓均匀的敲击声,舒服得叹了口气,道:“子脩还记得那狂生仲长统吗?他就梦想着能做一个小庄园主。”

曹昂记得仲长统,见皇帝第一面就喝得大醉。后来此人也伴驾回长安了,只是一直未再得召见。

刘协出神道:“其实做一个庄园主,的确惬意舒服,你想一想,譬如你是一个大庄园主,田庄里生长着五谷蔬菜果树,又有胡麻、牡麻等商用之物。不必出外去买,自己园子里的仆从便会酿酒、酿醋、制酱、打熬饴糖;吃食之外,还可以种草药、配丸药。广阔的平原土地上,更可以饲养马牛用来耕畜,饲养猪羊家畜、鸡鸭家禽。园中仆从中的女子可以养蚕,纺丝麻制衣鞋;男丁可以造农具,甚至造兵器。关起门来,一座庄园里就能开集市……”他在想象中以一种悠然的语调描述着时下豪强大族的生活,“这就是仲长统那狂生理想中的生活,也是时下许多人的梦想。”

曹昂默然听着。

刘协静了一片刻,再开口时,语气转为沉郁,道:“朕一道敕令,就想要夺走这些豪强大族梦一般的生活,那怎么可能呢?”他沉思着,隔了一日,才对那日殿中杨彪的忧虑给出了解答方案,“哀帝新政,限王公大臣田地、仆从,之所以失败;王莽新政,均田废奴之所以失败;不在于他们个人,不在于手法激烈,也不在于逆了时势,而在于当他们站在豪强大族的对立面,当他们要粉碎豪强大族之时,没能找到另一种能取而代之的力量——一种新的组织社会的力量。”

“找到了,他们就不会失败了。”刘协坚定道。

“这股力量,陛下已然找到了吗?”

刘协回首看向曹昂,迎着正午的阳光,眯眼一笑,道:“这股力量如今还沉睡着,但朕已想到了唤醒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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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刘协道:“朕近日与荆州刺史诸葛孔明通信。他告诉朕, 荆州有位宜城县令韩暨,此人受杜诗水排的启发,造了水排为冶炼铁器时鼓风之用。”他看向曹昂, 问道:“你可知道何为杜诗水排?”

曹昂忙于细务, 对这些并不精通,闻言笑道:“臣不曾见过, 想来与这水碓有相类之处。”

“的确有相通之处,都是借助水流之力。这杜诗水排, 便是建武年间, 杜诗任南阳太守时,想出来的法子, 以此鼓风来铸造农具, 造福百姓。如今这韩暨在前人所造之物的基础上, 举一反三, 又造出了取代人排、马排的水排, 用来冶炼铁器。”刘协解释道:“要知道马排便是养一匹马, 要它绕立轴行走, 带动立轴转动, 又通过曲轴、连杆等机关,使得皮囊往复而动,以此达到鼓风的作用。子脩你应当知晓, 养一匹马的花费。这韩暨借用了马排的装置, 却把马换成了斜卧的水轮,省了养马之用,所得成效,照诸葛孔明信中所写,却能‘三倍于前’。”

曹昂听得入神。

刘协又道:“昨日朕往城郊去看毓儿新造的纸, 他请教了山东左伯,学到了人家的精髓,改用桑皮为原料,掺入麻料,造出来的纸张比从前鲜亮光滑许多。这也是极好的法子。”他抚一抚仍在均匀缓慢击打的水碓横杆,道:“似这等利国利民的好技艺,若是只在一地流传,不能广布天下,岂不是可惜?若是等着民间流动时传播开来,从最北到最南,有的技艺百年都传不过去。朕有一个想法,在六曹之外,再置第七曹,专司助民之事。”

汉朝最初是丞相下置十三曹的,后来光武帝开东汉,撤销了丞相之位,加强皇权,先推出了台阁取代原本的丞相,又于尚书台下置六曹,分别是三公曹、吏部曹、民曹、南北两主客曹、两千石曹与中都官曹。

刘协坐在这仓池畔发呆的半日,正是在思考此事,此时徐徐道来,条理清晰,又道:“譬如这水碓、水排、左伯纸,更有优选稻种、优化犁具、烧瓷涂漆、医药烹调等种种事宜,都由这助农第七曹来总领。这是于百姓、乃至于豪强大族,都有益处之事。推行之时,当是畅通无阻。与此同时,咱们的人就深入了此前朝廷不曾到达的乡间一级,扎下了根基,以后要成大事,便有了基石。”

曹昂原本只听皇帝说要以助农曹,行庇荫天下的善举,便已新潮彭拜,但万万没想到,皇帝话锋一转,竟能将此事与方才所说的“除掉豪强大族时,建立新的组织社会的力量”一事联系起来,且两者结合,严丝合缝。若不是皇帝对他挑明,连他这样说熟知皇帝用意的近臣,都不曾想到,更何况是外面的臣子,乃至地方上的豪强大族。

一时间,曹昂竟然目中含泪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二年来,他心中是怎样的担忧惊惧。自从济水舟中,皇帝对他推心置腹之后,他就夜夜难以安眠。他为皇帝的宏图大志感到骄傲,可也为皇帝所选的这条陷路而感到担忧。当他决意追随皇帝,走上这条铲除豪强大族,乃至颠覆皇权继承的道路时,曹昂内心深处其实已经做好了以死报偿的准备。毕竟任谁看来,那一夜皇帝所说,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只是因为曹昂十年来对皇帝的信任,甚至是对皇帝能力的崇拜之情,这才在答应的同时,抱了万分之一的期待——也许有那么亿万分之一的可能,皇帝这能做成此事。

那一夜过后,随后这二年来,曹昂站在皇帝身边见证了他是怎样三个月除掉袁绍、平定整个黄河以北地带;是怎样借由冯玉为内应,孙权、张绣领兵佐助,平定荆州,破格选了蔡瑁的外甥女婿诸葛孔明作了荆州刺史;是怎样亲赴吴地,收服周瑜张昭等人,剿灭山匪,迁出山越之民,而后大刀阔斧,两次挥兵,尽除吴地豪右——终于回到长安,从原本只是一个空中楼阁般的想法,到如今落地生根,有了切实可行的体系办法。一步一步,他陪着皇帝走过来,亲眼见证,更知道皇帝是用怎样的心力,要这本不可能在这短短十年间、甚至本不能在这个时代做成的事业,出现了一道曙光。

皇帝,在冰封的大土上,要种一朵灿烂的花出来。

但他不是就那么把种子洒在了冰层里,而是先用自己的热与光,融化了冰层,而后才在那被融化的冰水灌饱的黑土中,小心而珍惜得埋下去这粒种子。

刘协见曹昂目中莹然有泪,这一刻与他心意相通,明白他的激动感怀,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点破,转头望向仓池静静的流水,又道:“战乱疫病之后,民间百业凋敝,待到粮食稍微充盈一些,也要提振商业,使百姓富足。朕私下里想过了,从前经西域丝绸之路往外售卖的货物,都是我国领先于别处的物资,不管是丝绸锦缎,还是陶瓷漆器,只要咱们修好了路,找对了航线,还会再繁荣起来的。”他对此时汉朝的手工业水平有信心,至少丝绸锦缎、陶瓷漆器等物品,在世界上是领先独特的。在内要安定,在外要敢于走出去,售卖商品是一样,若是能引进别处产量大的作物,更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而随着农业与商业的发展,借着助农曹势力深入民间,借着活字印刷、中央书局再养出一批属于朝廷的读书人,他的手中,也就有了独立于豪强大族之外的另一股力量。

此时的仓池畔,一丝风也无,唯有水流激板叶的声音好似琴曲,而碓头击打在石舀中草药上的声音好似鼓点,君臣二人坐在百废待兴的当下,却好似已望见了花团锦簇、海清河宴的未来。

只是君臣二人都清楚,这样的当下与那样的未来之间,并不会自己连接起来,中间那条路,需要他们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一步一个脚印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