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这段历史略知一二,虽然说不上精通,但是沈约的《宋书》、萧子显的《南齐书》还是粗粗看过的,除此之外,一些乱七八糟的杂史也翻过只言片语。”
听到杨铸提到了梁国人写的《宋书》和《南齐书》,却没有提到房玄龄写的《晋书》,宮烈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看样子,这位年轻的大boss也不算是个完全的小白啊。
当下点了点头,沉思了一会才说道:“看样子,杨董对于这一块的历史应该比较熟悉——既然如此,单纯地讲一些历史内容就没什么太大意义了。”
说到这里,宮烈话音一转:“不如这样,我们探讨一个粗浅的小问题——五胡乱华时期,明明那时候的汉人都已经面临着血脉断绝的风险了,但是,为什么那时候的汉人却依然是一点也不团结?”
听到对方抛出这种问题,杨铸顿时内心一哆嗦——我滴个乖乖,这种问题拿到台面上来讨论,合适么?
而且,我们铸投商贸就是一个小小民企而已,你在我们的文化课上讨论这玩意干嘛?
当下死命咬紧牙关,使劲摇了摇头。
宮烈见状,也不勉强,只是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刷地写了几组数字:“根据《华夏人口史》记载的数据,大约在公元300年前,西晋的总人口有3500万,其中内迁少数民族人口不超过500万;”
“等到永嘉之祸,神州第一次陆沉后的50年时间里,华夏大地上的人口减少到了约2700万——其中,外族人从500万跌到400万,损失了约100万人;而汉人从3000万跌到了2300万,损失了约700万人;”
“但凡稍微学过一点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内迁外族并非铁板一块,五胡之间的互杀也非常厉害,为什么这帮外族能用很少的人,就把北方汉人控制住——或者说,为什么五胡乱华时期,汉人这么不团结?”
看着宮烈如数家珍地报出这两组数据,以及问出来的如此戳心窝子的问题,台下一众中高管脸色很有些不自然——这种问题如同当初建奴进关一样,是每一个自诩“华夏正统”的国人不太愿意直面的问题。
宮烈把台下一众学员的表情纳入眼底,笑了笑:“放心,这堂课探讨的问题不涉及任何zz倾向或者民族问题,我们只是从客观层面来分析为什么出现这种现状。”
一众人,包括杨铸听到他这么说,顿时松了一口气——非公众场所也非法外之地,就在刚才,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异界的庞大压力,那某种远超自己位阶存在的不可名之物的注视下,他们不约而同被压的喘不过气来。
宮烈却仿佛毫无所觉:“历史人类学家王明珂在《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一书里曾经提到一句我非常认同的话——民族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
“这里的【想象】不是捏造,而是族群形成共同认知的一个过程。”
“就比如一个出生在魏晋时期中原小地主家庭的人,他从小说汉语,写汉字,会农耕,偶尔读读儒家经典,高兴的时候也可以赋诗一首;当他和身边的人聚集在一起,发现弧线之间有这么多共同行为标签,就形成了一种认同感;而且相似的地方越多,这种认同感就越强烈——对于这些标签,我认为它的属性大致有【习俗】和【文化】两个维度;”
“所谓习俗,大致就是一些较为具体的行为,也算得上是文化的初级阶段——比如那时候的山越人会断发纹身,拓跋鲜卑人会编织头发,这些行为操作简单,所以执行成本很低;”
“而文化则是一种比较抽象的概念——比如诸子百家的思想,诗词歌赋的规律,雕像建筑的形制等等;由于学习这些食物所需要花费的时间很长,所以执行成本很高;”
“在习俗与文化之间,就是一些内核很抽象,但是又能被具体表现出来的事务——比如说节日。”
“华夏自汉代以来,每逢春节都有放爆竹、贴春联(最初是桃符)的习俗,这是一种具体的行为,谁都可以做到,但是在这个行为的背后,又有为什么要这么去做的原因;”
“为了区别自己的不同,各民族都会做些不同的行为——像鲜卑、拓跋这种综合实力不强的民族,只能用断发纹身、编织头发这种成本很低的习俗来以示区别;”
“但是华夏大地幅员辽阔,各地气候条件差别极大,四方百姓习惯不一,比如中原人民锄地农耕,必须规规矩矩,否则会锄断秧苗,所以难以产生热情奔放的舞蹈;而北地人民半农半牧,时间相对宽裕,面对风吹草地见牛羊的广阔草原,更容易产生歌舞。”
杨铸听到这,脸上虽然挂着微笑,但语气隐约有些不耐烦:“宫先生,你跑题了!”
宮烈投过来一个略带鄙夷的表情:“并没有跑题,杨董你慢慢听着就是了。”
说完,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为了整合领内民众,就得把诸如善歌善舞这种习俗属性较高的标签给抹去了,如此一来,汉民族的共同标签,就在文化这个维度上呈现的比较多——因此自两汉魏晋以来,中原王朝将释放外族迁入内地,使他们的地域环境产生变化,生活方式逐渐由游牧变为半农半耕,习俗的标签被慢慢抹去;”
“而这些外族部民在内体交流不便,只好以汉语作为共同语言;又因为没有文字,在发布命令之时,只能以汉字书写,如此一来,汉文化的标签慢慢增多,使得他们由夷变夏,逐渐完全地融入汉族——举个最经典的例子,曾经在东北一带称雄的乌桓,因为被迁徙到了内地,实现了完全同化,最终变成了河北和陕西境内的普通汉人。”
花费了好半天唇舌才铺好底子的宮烈转头看着众人:“我知道有人心里不以为然,想要杠一杠——如果某个外族在入主中原后,既学习中原文化,又不减少习俗含量高的标签,保持自己本民族的特征,那他们岂不是既可以依托本族民众的力量武力压迫中原百姓,又可以打着华夏的旗号来消解中原百姓的防备心理呢?”
听到宮烈主动抛出这个问题,一些中高层点了点头,心头不由地又浮现了那一条条鼠尾金钱辫。
把一众学生的反应收在眼底的宮烈笑了笑,自己先回答了这个问题:“按照五胡十六国的历史进程来看,那个覆灭西晋的匈奴,就是靠着【建立冒顿单于伟大基业】的理念,来激励匈奴部民——与匈奴生活方式近似的羌族深受感召,也加入了其中;同时,匈奴国主刘渊又打出【汉赵】的国号来麻痹中原百姓,最终占领了中原的半壁江山;”
“但是……当匈奴入主中原后,随着治下领地汉文化的普及,却加深了游牧民族之间的割裂感;”
“因此没有多久,匈奴与羌族、羯胡之间的矛盾越发尖锐,加之有其他因素的推动,最终走向分裂——因此羯胡后赵首任君主石勒在总结匈奴证券覆灭的原因后,先是学习中原文化,过中原节日,增加汉文化含量高的标签,用以稳住汉人,紧接着又称呼国内六夷诸部民为【国人】,并且大力推进过去流通面很窄的外来宗教,建立起统一的胡族认同;”
“呵呵……如果羯胡后赵能不断增加胡族文化含量较高的标签,最终在数量上碾压汉文化含量较高的标签,那么汉民族就算是被这个新构成的胡族给同化了;”
“只不过很可惜,羯胡后赵的第三任君主石虎自作聪明,带头身着奇装异服,给胡族【国人】特权,大力推广外来宗教节日,加之有其他因素的推动,引发国内汉人强烈不满,最终导致整个羯族几乎被屠戮殆尽。”
听到这里,其余中高管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是重生过来的杨铸心里却涌起了一种古怪感……
宫先生,虽然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历史也不过是人类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自己的愚蠢而已,
但是……您现在确定说的只是历史?
还有,你确定自己不是穿越或者重生人士?
看着杨铸的表情开始严肃起来,宮烈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了,说了这么多,既然外族统治者为了团结本族人民,并且坚持本民族增加特有的标签——从理论上来说,这种方式能带给汉人百姓的认同感会低于中原正统王朝;”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汉人百姓不能团结一致,击败胡虏恢复中华?”
听到宮烈回归到这个让人觉得诛心的问题,就连杨铸也开始沉默了——如果他早重生个三五年,肯定会霹噼里啪啦说出一大堆理由出来。
但是很不幸,他的重生线是在2022年,在那面照妖镜下看到了无数令人瞠目结舌的怪相后,反思之下,他原本以为的那些原因根本站不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