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佛跳墙02

这些年教导她的姑姑一茬换了一茬。

最终换了个和她身世相似、心肠格外冷硬的姑姑,姓豆名蔻,艳淡妆冷,长相极为幽丽,眼尾线条凌厉,挥起竹板打人毫不留情。

张趁步仍旧是不死不活地做着官妓,浪费了一张好容颜。

前人无不好言相劝,“你的那个将军爹死了快要七八年了,还惦念着有谁给他翻案,救你出去么?”

“外头打起来,腥风血雨,人命就像草芥一样说没就没了。哪里比得上咱们王城脚下快活!你在这儿,总比外面好的。”

左说张趁步的名字好,有特殊韵味,官妓服侍最多的就是读书多、喜欢能谈得上话的妓子的男人。右赞她容貌明亮大气,气质极好,引人心折,有一股品质坚硬的玛瑙红珠似的倔强、美艳。

豆蔻姑姑倒是不劝,她万事不关心,比张趁步还要面冷心硬。

对这些劝告,张趁步的回应只是嘲笑。嘲笑自己,也嘲笑世道。“死了皇帝的王城快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

赵王死了有几年,是被小儿子穰王,赵效害死的。这几年耽于享乐的赵效像死囚犯在诸位刽子手刀下,匍匐着身躯,绝望地大快朵颐。将赵王室的余威逐渐餐食干净。

他离死也不远了,都城又能安乐多久?

等休息罢了,张趁步出去,到了练软腰舞的地方。姑姑带进来一个人。是个小妓。

张趁步抬头。

小妓生得美。

张趁步发现,世间某些极致之物,实在无法赘述。小妓脸上只有红、白、黑的颜色。白的是脸皮。黑的是眼睛。眼皮抹了点浅红,腮上一点云红,嘴上一些水红。只怕越是心中有沟壑的人就越移不开眼,只因为看一眼,就能骤然闯进自己内心所想的图景、疯狂渴欲的画面。

一眼望去,暴雨滂沱、杀气沸腾、战马飞扬、剑影刀光、血水飞艳。

俄而,尘埃落定。

小妓的艳变得如山般宽容。

青山袅娜多姿,绿水渡船而过。悠悠天地间,笑望舟肥鱼沃。唯有太平人与太平事。

张趁步在姑姑和小妓面前,抑制不住地想起父亲张骥留下的余部残兵。

还有燕地那些烂熟于心的布防舆图。

及笄时,父亲曾哈哈大笑,说要送她一份特别的礼物。晚上张趁步被带到兵营,她永不会忘记的一招,就是父亲被手把手教会的三十六点枪法中的“梨花摆头”。平时她使得最不漂亮的就是这招,常被混熟了的将士取笑,自己也脸红尴尬。那天张趁步解下钗环,抱枪斜于胸前,枪尖巧劲滚磕,锋芒刺左外侧,那天张趁步的长缨枪整夜没离手,汗水浸湿睫毛根;父亲不叫停,她便抱磕劲恨,猛抖腕甩枪了足足千百次。

后半夜身心俱疲,汗如雨下地累。

心中却觉得很美。

和这小妓一样美。美到了绝伦,世间无第二个那样的时刻、无第二个眼前的人。

张趁步移开眼,不想再看。

她现在的心,承受不起这样的美。

很多无奈与郁懑,最后只能靠两个字抒发:如今,如今。

姑姑牵着那小妓走过来,低头对着那攥紧她手指小妓略微安抚几下。

随后姑姑松开手,和低她半个头的小妓说了几句话。那小妓似乎双十年华,身形长相却幼嫩,听了话半晌不语。姑姑皱眉,冷冷开口几句,小妓双目盈泪,乳燕投林似的轻轻扑过去,抱住姑姑的腰。素不喜与人亲近的豆蔻姑姑僵了片刻,推开小妓时,一阵恍惚动容。很快回过神来,姑姑握住她肩膀,轻轻推到张趁步面前。

转头对张趁步说,“这是从小地方带上来的小歌妓,叫小滟,本名方潋滟。”

“她容貌,极好。不过只会唱些偏软小调,腰还算软,你带着她罢。”说着,往日教导她的严厉姑姑看了眼“小滟”,顿了一下,随即似是警告地、不经意提起一般补了一句,“本来是不麻烦你带着她的。只是小滟,她从苏州一带的艳花楼里来,姑娘们争她,那里的花魁又疯了似的要带她私奔,闹得不得安宁。”

“出了场大火才消停,我前些日子买办路过就带回来了。”姑姑轻描淡写地说完。

“红苓带不了她,你暂且管着。”

这个小滟有些来头。

张趁步时常望着这小妓出神,心头泛起点点可怜可爱的感觉。又觉得这种美怪得令人战栗。

这样的姑娘,真想带她去骑马。

张趁步这样想着,浑身却起了寒颤一般,脊背上爬了一股凉意。毛骨悚然。

她天生有股机警敏锐,发现什么危险与不详的征兆就会如此。于是不动声色地远离了这原本在红苓处的小姑娘,移开眼不看天,只是死板地教她几出翘袖舞。过了几个月,张趁步发现了小滟身上有和人私通的书笺。

带她来京城的姑姑大怒,罚她大雪天在后院梅树下捡落花,小小的姑娘衣衫单薄、赤着脚弯腰捡飘落下的小如苔米的花瓣。

“你为何、为何还给她写信?”姑姑拧着黛眉,站在雪地中解了身上的狐毛大氅。

她万分不解地问那苏州来的小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