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负责马匹配种、钉铁蹄、催生小马的“小”官;有教习形貌美丽的马以优美动作,在舞马时,珍珠金玉编在马鬃上旋转飞舞、驯马人一同大放光彩的“高”官……这些官外,更有不值一提的“小中之小”的马官。
我六岁被卖到王府、拎到马厩前做的就是这样的小马官。他们戏谑叫我,小马奴。
我从来不反驳他们。
我每日天不亮便起来,捣碎饲料,耐心铺进马槽内。喂食马厩里用以辟马瘟的几只母猴子,在它们上蹿下跳之际倒水给马匹饮。
下午便收拾马粪。收拾好的马粪也不归自己,这是要孝敬给上头拿出去卖钱的。
直到有天马厩里的牵来了只浑身黑玉似的、油光发亮的百岔铁蹄宝马。这马难训,倔得像头托生的犟驴,可这马漂亮剽悍,又厉害得像条跃过龙门的鲤鱼,赵骜很是中意,吩咐掌马司一定喂饱了等他三日后来训。结果第二天,所有人就都为这怪马不吃饲料不吃水的举动焦舌烂额,甚至出昏招,将酒楼里买来的精贵吃食也倒进马槽里。可那昂首的宝马仍是什么也不吃,自顾自地打着响鼻,嘲笑众人似的。
我那时候不过七八岁,样子瘦小。
别人说我双眼睛沉静如水,能看出日后的几分端倪、几分造化。
我那时候除了活着,的确还有别的野心。
可是这野心是什么,长的什么样,是胸腔里这颗怦怦乱跳的肉红色,还是马背上极速间仿佛超脱一切、太阳般的金色。我一概不知。
当晚,我闭着眼睛,缩在冰冷草席上睡觉时,听见那些人暗自筹谋着将饿马的事情推到我身上:“就说那小孩贪玩,去外面采了马牛不吃的刺旋花,又不慎混在饲料里如何?”
随着阆肆王到了燕地,毫无倚靠的小马奴并没有跳起来说什么,睁开眼睛听完了。
半夜他起身去了马厩,身上只穿着短衫,连麻衣也没披。他打开马厩锁着的门栏,解开缰绳,将那匹将要害死自己的马客气请出来。
这马也毫不客气,趾高气昂地溜出来。
百岔铁蹄马的称号名不虚传,这种马天生就骄傲,俊美天资,体魄凶悍得堪比猛虎。
这马围着马场痛快跑起来时马蹄声哒哒作响,像阵疾驰的风。
小马奴站在马场边上看它跑着,心里明白这种宝马天底下绝对不多,最多只有十几匹。它的马蹄虽然形状圆圆小小的,但是坚不可摧、厚实强健,荆棘也刺不进去。行走在乱石遍布的崎岖山路上如履平地,甚至都不需要钉上马蹄铁。
某一个瞬间,小马奴眼中闪过异彩。
他以一种不怕死的姿态冲上去,脸上没有任何凶狠的表情,只普普通通、平平淡淡地冲上去,心中甚至没有闪过会被马蹄踩烂脸的恐惧。他第一次骑马就是这样的烈马,顺利地极其诡异,动作行云流水般可怖。好像这个人天生有这一劫要轻松渡过,有这一个小故事要体现他不凡的个性、成为千古美谈一样。
那时候我忽然知道,忽然明白——
小马奴不会一辈子都是小马奴了。他过目不忘的本领不是赘余,是上天给他翻身的礼物。
是夜,正巧有个掌马司里的起夜如厕的驯马师路过马场,瞥见马影时瞬间忘却尿意,扒在外围栏上看得脚抽筋了都没反应。
小马奴没在意他,后来这人虽然不明着对他说起这件事,暗地却隐约有些敬佩、有些怵。据这驯马师私下对着小马奴的眼神来说,着实有些夸大了。他看到的景象大约是这样的吧——
午夜,马场。
一匹嘶叫的骏马。
一个瘦小的马奴。这马奴不比骏马高贵,熬干了血肉抵不上一块儿镶金马蹄铁。
骄傲的骏马眼神不屑,似乎将小马奴当做了自己的奴仆。只见小马奴瘦小的一个人,冲进马场,踩上马镫,漂亮地翻身骑在马背上,伏低身子后立刻将一块儿擦桌子的黑布蒙在这难得的千里马身上。
他紧紧攥着茂盛的黑色鬃毛,活要揪烂的力道,平稳地、淡淡地提高声音道:“来吧。”
“你想死就拼命地跑吧!”
“我能和一只流芳百世的死马葬在一起也是件了不起的事。我不怕死。”
马快快地、发怒地、重重地跑,想颠碎身上的人,状似被羞辱惨了。
它一连跑了十几圈。
小马奴身上所有的骨头似乎都被倒出来,然后胡乱塞进去一番。但是他不怕痛。
他一把揪住马耳朵细细私语。
如果不是阆肆王两日后要见到匹漂亮健壮的好马,恐怕小马奴就带着整日揣在怀里的匕首,这时候冷冷架在马脖子上、插在马臀上了。
憋着尿的驯马师恨不得揪下耳朵丢到马场中央,听听他后面说了什么。
小马奴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晚上他酣畅痛快的心情,他记得自己死死贴在马背上,对着马耳朵说:“你比人还骄傲,就和人一样怕死,不吃不喝不过是拿乔;我比畜生还低贱,就跟虫子蚂蚁一样生生不息,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你要是继续蒙着眼跑下去,不听我的训,我们一齐死了,正好应了一个词。”
“马革裹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