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上靠着的女人渐渐地睡着了,顾亭匀低头看看她,再看看远处的山水,回想起这几十年的生活,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他们如今老了,也走不动了,没办法再行走江湖了。
他都打算好了等回到京城,他们可以带带孙子孙女,偶尔吃茶下棋听戏,一起写字画画,可以消磨时光的事情还很多。
只要是同她一起做的,他都喜欢。
可他没有想到,兰娘这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
她不可避免地患上了许多老人会有的病,先是记忆力倒退,到后来性格也开始变幻,像是个小女孩一样。
明明家中富贵无比,她总是舍不得吃东西,每次吃饭都是孩子们轮番劝。
可好多次甚至都把她劝生气了,她拍着桌子哭着喊:“我不吃!我说了我不吃!这要留给我匀哥吃的!他要读书,他不吃饭会饿肚子的!”
每次她这样,一家人谁也不敢说话。
顾亭匀耐着性子上去哄:“阿兰,吃吧,乖一点啊,你吃,吃饱了才有力气。”
她好多次看着他,好半天才乖巧地张嘴吃饭。
可没多久又反复,瞧见什么好东西都要藏到口袋里,说要给他的匀哥吃。
好几次,顾亭匀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块都快烂糟了的肉递到他唇边时,都忍不住湿润了眼眶,但他还是笑着张嘴吃了下去,夸她真好。
她有时候也会问:“匀哥,你喜不喜欢我呀?”
他就不厌其烦地回答:“喜欢,当然喜欢,这个世界上,顾亭匀最喜欢的就是你。”
但有时候,她一声不响地又要拿起了竹筐跟锄头要上山,她紧张地说:“我匀哥读书要花钱的,我们没有银子,他不能不读书,他读书很厉害的!我要上山去采药!卖了钱供他读书!”
顾亭匀心中难受至极,纵然上了年纪腿脚不便,也还是陪着她一起上山。
她其实都不认得草药了,各种野草都往竹筐里放,走着走着还会说:“我上次遇到毒蛇了,我好害怕,怎么办呀?”
顾亭匀便安慰她:“没事的,我陪着你,我保护你。”
可她还是哭了,她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那蛇咬了我,咬了我一大口,我疼死了!我害怕,我害怕呀!”
她是真的害怕,她记忆里的那一段被毒蛇咬的事情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可苦痛却一直都记得。
顾亭匀怔怔地看着她,酸涩漫上心头,他胸腔之中都是痛。
他抱着她,问她:“阿兰,你上山还遇到过什么?”
兰娘此时胆怯的像个小孩,她缩在他怀里,声音很小带着哭腔:“我遇到过狼,还遇到过坏人要欺负我,我很害怕的,我跑得特别快,腿上划破了一个大口子,流了好多血,太疼了,呜呜,太疼了……”
顾亭匀眼眶中泪止不住地掉,他顾不上自己,伸手给她擦泪:“阿兰,不疼了,再也不会疼了。对不起,再也不会疼了……”
兰娘却又抬头,很凶地看着他:“你不许告诉匀哥!知道吗?不许告诉他!他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
顾亭匀含着泪红着眼看着她,她忽然急了起来:“怎么办?他要是知道了生气了怎么办啊?他会不会不喜欢我了?怎么办,怎么办?”
顾亭匀嗓子哽咽,去吻她的额头,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不会不喜欢你的,傻子,他会永远喜欢你啊。”
在她人生最后的十年内,她偶尔清醒,偶尔迷糊,却始终都在顾亭匀的身边。
他疼她似孩子一般,把她看作了生命中最要紧的事情。
景明十五年,阮梦觉七十二岁,在丈夫的怀中去世。
顾亭匀拖着苍老的身体葬了她,这一次,他很平静,亲手为她穿上了她喜欢的裙衫,戴上她喜欢的首饰,看着她被放入棺材之中。
她已经是个小老太太了,可在他眼中她依旧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彰武生怕顾亭匀还像二十岁时那样崩溃,可见着大人还算正常他才算放心了。
兴许是大家都已经是老人了,思想早已成熟许多,不再像年少时那般激动疯狂了吧。
来吊唁兰娘的人极多,基本都是受过她恩惠之人,就是皇帝都亲自来了一趟顾府,他称呼兰娘为一代女医,赐了封号,风光大葬。
顾府子女皆伤心不已,淞姐儿差点哭昏过去。
顾亭匀把孩子们叫到一起,只淡淡地教导:“生老病死,实属正常,无需过于伤痛。你们如今身边都有心爱之人,切记保重身体,也要珍惜这世上良缘。我与你们母亲教导你们这么多年,实则是希望你们都成为光明磊落的可用之才,更希望你们都拥有自己的幸福。”
孩子们都含泪点头。
当晚,顾亭匀坐在椅子上看兰娘生前曾留下来的书信。
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下人便发现了他的异常,那手软地耷拉在身畔,上去一瞧,便发现他已经驾鹤西去!
顾府上下哀恸不已,同时失去父母对于淞姐儿也顾明愿以及江棉棉来说都是无比沉重的打击。
但人人也都心知肚明,兰娘一走,顾亭匀根本不可能独活!
淞姐儿跪在灵位前大哭:“爹,娘!女儿愿你们下辈子仍旧是这般恩爱和美!”
顾明愿心如刀割,转头再看看江棉棉,其实也很理解他爹的行径。
若江棉棉出了什么事情,他这外人所认为的素来冷静的人也是一刻都冷静不下来的。
顾亭匀与兰娘的去世,令世人哀伤之中赞颂,他二人对天下的贡献极大,而他们之间的爱情又是动人无比,被人编成各种话本,戏曲,来回地演绎,流芳千古。
乡间五月,草长莺飞的美好时节。
兰娘睁开眼,便听到了屋外顾家娘亲李氏的柔声呼唤:“阿兰,你可睡醒了?锅里的吃食要凉了,你起来热一热再吃,我同你爹去地里薅草了!”
兰娘一怔,仿佛如做梦一般,她赤脚跑到外面,看到李氏那熟悉的面庞时眼泪夺眶而出!
而李氏瞧见女孩儿光着脚便出来了,立即回头对丈夫说道:“孩子爹,你先去地里,我等等再去。”
顾家爹爹立即听话地扛着锄头去地里了,兰娘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忍不住哭得更凶!
而李氏走过来,温柔地牵着她手,带她去里间穿鞋:“怎么了?可是昨儿受凉了?瞧你,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能赤脚走在路上呢?寒从脚底生呀!”
她翻出来袜子要给兰娘穿上,而兰娘忍不住抱着她放声大哭:“娘,娘!我想你想得好苦啊!”
李氏不知道为何,只以为兰娘做了噩梦,始终抱着她柔声哄着。
而兰娘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兴许是重生了,回到了十四岁的时候,再或者说,是做了一场很久很久,有甜蜜却也有心酸的梦。
但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就要阻止梦里不好的事情。
比如,她要阻止徐员外一家设计打死顾家爹爹,这样顾家娘亲也就不会因为生气而得病身亡了。
而顾亭匀与汪家之事她也要拦住,更要提前认回她的亲生父母,以防她的亲生母亲宋氏身体恶化。
花了一天的时间,兰娘总算接受了自己现在不是做梦,是真真正正地回到了十四岁的时候,她兴奋不已,又怕顾家爹爹与娘亲看出异样,只能拼命忍住那些情绪。
她偷偷地去镇上寄了一封信,收信人便是燕城的阮府。
而等她从镇上回到家里的时候,才发现顾亭匀已经休假回来了。
他现下也才十五岁,却已经生得个儿极高,斯文俊朗了,难怪徐柳儿会看上他。
从前这个时候与他相处,兰娘总是害羞的胆小的,可现在莫名想与他亲近。
顾亭匀看似随意地走到她面前,把一只纸包递给她:“我同窗给的糕点,我不爱吃这个,你吃吧。”
兰娘眨眨眼:“我不吃,不爱吃这个。”
顾亭匀皱眉看着她:“你不能浪费粮食知道吗?吃吧。”
兰娘便笑:“那你吃一半我吃一半,否则我便不吃。”
顾亭匀顿了顿,最后拿她没脾气了,才勉强吃了一小半,兰娘吃了那另外一半。
本身就不大的点心,两人分下来也没多少,但这点心,却比兰娘吃过的所有点心都更好吃。
她眼睛里仿佛都是星星,看着他说:“匀哥,你真好!”
年少的顾亭匀反倒被弄了个大红脸,抬脚就走:“我还要看书。”
瞧见他这样,兰娘倒是忍不住笑。
这个时候的日子是真的穷,看着顾亭匀消瘦的身板,兰娘忍不住叹气,还好,她的亲生父母现下日子是不错的,她就等着阮家的回信了。
期间,兰娘靠着悄悄地去镇上给人摆摊看病,倒是赚了些钱,不至于穷到从前那样的境地。
两个月后的某一日,阮家没有来信,倒是徐家开始找茬了。
徐柳儿已经看上了顾亭匀,理直气壮地要人来提亲,顾家自然拒绝了。
徐员外便设计让人把顾家爹爹叫走了,兰娘千防万防,竟然还是没有防得住,她立即赶了过去。
可徐家人十分嚣张,如今的兰娘与顾家都没有任何权利,徐家是不怕的。
正当徐员外要让人把顾家爹爹拖住打一顿的时候,村里忽然来了人,一个自称是燕城阮知府之子的年轻男人来寻顾家的人。
他找到徐家,一脚踹翻了徐家的大门,兰娘回头一看简直喜极而泣,这人不就是自己的亲哥哥阮征鸿吗!
阮征鸿及时解救了顾家爹爹,阻止了悲剧的发生,他手里有官府的牌子,徐员外自然怕得不行。
很快,顾亭匀也被人从镇上学堂喊了回来,说是他家里发生了大事。
阮征鸿叩谢了一番顾家爹娘,感谢他们多年来对自己妹妹的照顾,说是阮大人要照顾生病的宋氏,不能亲自来相认,所以让他代为接兰娘回家。
顾家爹娘一边舍不得,一边也是真心为兰娘感到高兴。
谁不喜欢回到自己亲生的爹娘家里呢?
阮征鸿原本想把顾家人都带走,接去燕城生活,往后就当亲戚,可顾家爹娘不肯走,他只能留下一笔银钱,顾家自然不要,可阮征鸿跪下谢恩是真心要把那银子送给他们,顾家爹娘只好勉强收了。
但顾亭匀始终没有露笑意。
他沉默着,偶尔低头看着地面,什么都没有说。
兰妹的亲生哥哥瞧着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而他如今只是一介书生,穷酸秀才而已,过几年参加乡试都不知道能否考上,他能给兰娘什么?
这几年兰娘在顾家日子过得并不好,甚至都不大能吃饱。
她值得更好的生活,而他压根配不上她。
可顾亭匀就是难受,他甚至都鄙视这样自私的自己,明明他什么都不给她,却还是想要留住她。
他甚至混乱地想,她是以童养媳身份买进来顾家的,若是将来他考中举人了,再进一步说,若是哪一日他踏上了金銮殿,不知道能否有机会去阮家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