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江棉棉的家乡闹了饥荒,她才十岁出头,先是亲眼看到才三岁的弟弟因为饥饿营养不良大病一场死在了老家,而后被父母带着逃荒离开家乡,往光景好些的城市去,想着也好谋生,就算是要饭也不至于饿死。
但一路过去,天寒地冻,是数不清的艰难,没等到可以谋生的地方,他们一家三口就已经几乎弹尽粮绝。
爹娘把最后一口干得发硬的窝头省给她吃,而后当着她的面一个个地倒了下去。
冰天雪地之中,父母都是冰冷干瘦,眼角挂着泪滴,死的时候都不肯睁开眼睛。
原本他们一家四口在乡下种地,自给自足,等到她长大之后嫁一个离娘家近的人家,弟弟长大娶一个贤惠的媳妇,姐弟二人孝顺父母,这辈子会很平凡也很幸福。
可老天太过残忍,他们家老老实实,从未做过坏事,却要遭此灭顶之灾。
江棉棉身板瘦弱,却颤抖着手想要自个儿挖两座坟墓把父母给下葬了。
她都想好了,等父母葬下之后,她便随之而去,因为这世上再没有她可以留恋的东西了。
可她没有想到,她也是饿了许多天身体虚弱至极的人,就连安葬父母都变得这样艰难,坟墓还未弄好,她人就昏死过去。
而后,便是顾亭匀与兰娘捡了她。
这对夫妇温柔可亲,瞧面相便是一等一的大善人,长得十分好看,男人身上带了不少银钱,说话做事都很有内涵,聪敏了得,而女人一手医术,举手投足之间气质温婉,让人莫名地喜欢她。
兰娘将江棉棉捡了之后便与顾亭匀一道带着江棉棉很快到了前面的城里,二人将江棉棉安置稳妥,喂了些药和饭,江棉棉很快便转醒了。
她醒来之后下意识就要找自己爹娘,兰娘握住她手,爱怜地说道:“孩子,逝者已逝,你要往前看。你父母已经被我与我丈夫安葬了,就在他们去世的那座山下,等到春日那边会开许多花,想必他们也会喜欢那儿。等你好了之后我们再带你去看看。”
江棉棉眼泪咕噜噜地掉,却憋着不肯哭出来,兰娘叹息一声,把她抱在怀里:“孩子,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旁边顾亭匀递上来一条热毛巾:“哭完再好好吃顿饭,人活着才是最大的希望。”
江棉棉却始终憋着不肯发出声音。
而后她被兰娘照顾了两三日,稍微缓和了些,便要去看自己爹娘。
江棉棉跪在父母坟前痛哭了一场,兰娘与顾亭匀都是叹息良久,二人忍不住商议了一番。
“若是可以,我们把棉棉带回京城就好了。可如今气候严寒,不少人都生病了,我们带着她便不好再继续给人治病了。”
“这一路回京城路途遥远,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她一个年幼女孩儿也不适合再奔波,要不……就花些银钱给她找个好心的人家收养吧。”
“当然是最好了,可也不能被人当成童养媳来养,最好是当做女儿。”
见兰娘这样说,顾亭匀笑了笑:“怎么……”
兰娘察觉到自己曾经也是他童养媳,也有些不好意思,瞬间笑了:“我那是侥幸,多少人里也不会有一个你。这世上当童养媳的又有几个是被善待的?”
这的确是事实,当人童养媳大多没有太好的结局。
最终,兰娘跟顾亭匀打听了一番,将江棉棉托付给了一户有三个儿子的人家。
那户人家善良温和,的确是很想要女儿,最初能认识还是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听闻兰娘医术了得特地来求生女儿的偏方,她做梦都想要一个女儿。
兰娘把江棉棉领出去给她一见,那女主人心花怒放喜欢得不行,顾亭匀要给她银子她都还推脱了好半日才肯要。
就这样,江棉棉跟着那女主人到了她家,那家中三个儿子也都比江棉棉大,虽然都没有读过什么书,但也都是良善之人一个个都很懂事谦和。
好吃的,好穿的都被捧到江棉棉跟前,江棉棉努力做出笑颜,可实则根本笑不出来。
她每每瞧见这个养母一家团圆的样子,都会想起来自己的父母,弟弟,忍不住心痛如刀绞,什么都吃不下。
被收养的那几日,她身体越发地差了,纵然养母很好,可却不知道该怎么哄这个女孩儿了,最终怕江棉棉再度倒下去,赶紧地去找了兰娘。
等兰娘再见到江棉棉的时候,也是讶然不已,最终跟顾亭匀商议一番,暂停下其他的行程,把江棉棉带回京城吧!
照她这幅样子,如果不一个会医术又不缺银钱的人家照顾,只怕随时要倒下去。
事实就是兰娘所想的那样,她与顾亭匀算是很会照顾人的了,每日细声细语地劝着,又好生用上好的药材吊着,顿顿吃的都是极其可口的饭菜,可江棉棉始终病恹恹的,吃不下什么东西,顶多喝一些汤药。
一路马车颠簸到京城,入住了顾家,兰娘与顾亭匀都松了一口气。
府中处处都是妥当的很,一应吃穿用度京城都没几家能比得上,可江棉棉丝毫不在意那些。
她处处小心克制,努力融入到顾家,但一个人的精气神是骗不了人的。
能艰难地活下去,对她来说已经耗光了力气。
顾家爹娘对她很好,兰娘日日都拉着她说话,询问她今日身体如何,吃的怎样,但京城中事务繁多,兰娘总是要抽空去帮助许多人治病,没办法时时刻刻地盯着江棉棉,她便吩咐了淞姐儿来照看江棉棉。
可淞姐儿也是个忙忙碌碌的不着家,偶尔到家也会关心江棉棉,有什么好东西都给这个妹妹送去,但江棉棉提不起来太大的劲头,见她强颜欢笑,淞姐儿也觉得无趣,本身她也是张扬的性子不会哄着谁,渐渐的也不再那般热络了。
江棉棉想着,她很感激顾家爹娘的搭救之恩与照顾,所以她要好好地活下去,但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开心。
在后来很久很久之后她才得知,其实这世上不只是有身体上的疾病,精神上也会有疾病,甚至比身体上的更难医治。
当时的她只怕便是得了精神上的疾病,哪怕她也想走出来,可却困顿其中,没有食欲,总是想哭,做什么都没有力气,看什么都觉得悲观。
顾家上下都待她极好,她也努力地去迎合顾家人,那所有的种种都让江棉棉很累。
直到那一晚她躲在院子的角落用树叶吹笛子,原本只是以解哀思,却没有想到会有人应和自己。
远远的,隔着一道墙,以及顾家的那些花草树木,有人在吹笛子,笛声悠远,与她的曲调都是一样的低沉哀婉,江棉棉心中有一股奇异的情感流动起来,她许久都未曾与人畅快地说过什么。
哪怕兰娘总是温柔地开解她,她也每次都乖巧地答应,但实际上心里话从未真的跟兰娘说过。
是怕给兰娘造成负担,她知道兰娘已经很照顾自己了,素日里也许多事情要忙,何况她也偶尔会觉得,自己似乎矫情太过了。
旁人也会有失去父母的时候,但都没有这样要死要活的,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直到那笛声悠扬落入耳中,她仿佛找到了知音一般,断断续续地吹着手中的树叶回应那人。
起初,那人同她一般哀伤,可一个曲调过后,对方忽然就渐渐地峰回路转,曲声变得明媚阳光起来,似从一座黑沉沉又冰冷的山洞里出去,迎到了炽热的春光,淙淙的流水,馨香的花朵……
似乎一个低头赶路无限疲惫的人,忽然就摘到了可以饱腹的果子,喝到了甘甜的泉水。
原来人生不只是会有绝望,绝处也会逢生啊。
那笛声清浅迂回,到最后江棉棉嘴唇颤抖眼泪落满一脸,她没办法再吹树叶,只能把脸埋在膝盖上控制不住地落泪。
那笛声还在,似诉说着绵延不绝的思念与快乐,她在笛声中想起来她爹娘曾经告诉她的话。
“我们总会离开这个世界,但我们所庆幸的是还留了一个你在这世上,你长得多像我们啊,哪怕我们不在了,可我们的棉棉还是可以替我们去看看世界是啥样的,去尝尝那些好吃的东西,去穿漂亮的衣裳,去过很长很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