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小黑蛇初时有些茫然,顺着前世那些七拐八绕的糟心事一想,才陡然明白过来。
陆夕岚的师父说来是个高岭之花。
除了对大徒弟过分偏爱,乃至到溺爱得让人忍不住怀疑他们是不是亲父子以外,他对其他人的态度皆是一视同仁,不问琐事,不冷不热。
对代宗主也不例外。
若以前世来论,其实季无归对陆夕岚还是有些特别的,偶尔能给个笑脸,说话也会不自觉地放轻放软,商议要事令陆夕岚身陷险境之时,他也会露出几分担忧不忍的神色。
毕竟陆夕岚是他这一生仅有的两个徒弟之一,除了过世的师父以外,最近乎于家人的存在。
至少远比对待代宗主更亲切一些。
但跟凡事亲力亲为百般呵护的江师兄比起来,陆夕岚就活像是个捡来的。
这会儿陆夕岚刚上山,与师父见面时常加起来还不足一天,又遇上宝贝大徒弟生病,季无归早把其他事都忘到了脑后,包括刚上山的小徒弟。
要论起亲近或是感情,尚且摸不着看不见。
不过这都不要紧,陆夕岚期待那些东西的时间很短暂,这会儿也不在乎。
高岭之花不爱理会门派内的恩怨琐事,哪怕有人告状到他面前,他也未必理会,但若是徒弟告的状,少不得要过问两句。
代宗主大概巴不得陆夕岚在师父面前哭闹,留下个不懂事的坏印象,若叫到面前对峙,他早有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反倒显出自己的苦心。
但若是高岭之花不提不问,代宗主就该想了。
也许是那小鬼就是个胆小鬼,连跟师父告状都不敢。
可若他真的懂事,叫师父不要追究呢?那样他便不知道那孩子到底说了什么,也许还在师父面前抹黑了他的颜面,让璇玑长老对他心存芥蒂。
这是会令他觉得惶恐的事情之一。
一个刚上山修炼还未入门的孩子想要报复宗门的宗主,那无疑是天方夜谭,但要让他感受到无形的折磨,从而不敢轻举妄动,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陆夕岚甚至什么都不必做。
没有人会高看小孩子的忍耐力,更何况陆夕岚这段时间积攒了这么多的委屈,不说小孩儿,即便是成年人,也很难保持心平气和。
果然还是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小狐狸。
小黑蛇心里抱怨着,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挺得意地甩了甩尾巴,但甩到一半它又僵住。
它忽的想起陆夕岚曾经说过的话——
「急不可耐地扑进父母师父怀里撒娇告状,只是少数人的特权。」
「反正不是我的。」
它已经记不太清那到底是什么时候了,大约是他们关系没有那么针锋相对但还没有那么了解对方的时候,隆冬寒夜,雨雪纷纷落,陆夕岚找到一个山洞歇脚,对着火堆取暖。
小黑嘲讽他娇气,修炼之人竟然怕冷,小时候肯定没少趴在爹娘怀里撒娇装嗲。
陆夕岚从来不动声色,温温和和地一句句反驳,却全是扎在声名显赫的大妖的心上。
小黑不太想回忆那些专踩痛点的言语攻击,倒是还记得陆夕岚平平淡淡的两句话。
后来隐匿在陆夕岚身边,见过他与许多人的相处,小黑才意识到娇气的话它一个都没猜准。
陆夕岚永远都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别人撒娇的那个。
有一次他们吵架,小黑怒极,张口便是一句:「活该你没人爱!」
原本对答如流伶牙俐齿的陆夕岚陡然间沉默下来,半晌,平静地“嗯”了一声,第一次赞同它的话。
他说:「你说得对。」
小黑愣了一下,突然词穷,支支吾吾地“哦”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那场争吵就这样不了了之。
其实它根本不必为此而愧疚,那时他们还是互相敌视满怀戒备步步算计的仇敌,言辞攻击戳到对方痛处,它该开心才是。
但事实是,它并没有感觉到痛快。
往后他们关系和缓,至少可以称得上是“同伴”时,小黑旁敲侧击地问过,陆夕岚说早就忘了。
是不是真的忘了不得而知,但陆夕岚确实不在意。
后来陆夕岚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思维越来越极端,对小黑的信任与依赖却在一点点加深。
这是双向的默契。
小黑没再提起那样的事,哪怕吵架吵得最凶,脱口说出“你还不如当初干脆死在那里”的时候,它也没再说过一句类似“没人在乎你”、“没人爱你”的话。
因为它确信,有人在乎着陆夕岚。
但当初不经意间一次失言,却时时回旋到它的脑海里,如同跗骨之蛆一般。
那不是陆夕岚的噩梦,而是它的。
哪怕时间逆转,陆夕岚还是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小豆丁,随口一句话,依然轻易地勾出了它的噩梦。
小黑蛇定定地看着陆夕岚。
陆夕岚问它:“怎么了?”
小黑蛇看了他很久,久到陆夕岚开始摸自己脸上有没有东西,它才缓缓地开口,语气很认真:“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吗?”
陆夕岚不假思索地答:“小黑!”
小黑蛇:“……”
果然是他想多了吧。
小黑蛇泄气地瘫回石头上,一时不知道心头的复杂情绪是庆幸多一点,还是遗憾多一点。
成年的那个陆夕岚都已经魂飞魄散了,救回来的可能性确实低了那么一点。
就算真救回来,总不至于失忆这么彻底——它都想起来了。
也许陆夕岚的那些心眼坏水都是天生的,这叫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