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句客套话说完,放才抬头看向沈怜雪:“不知沈娘子可带花押。”
沈家人都不信沈怜雪愿意被除族,若是放在几月之前,沈怜雪自己怕也都不会相信。
她以前小心提防,总怕沈家会突然出现,那些欺辱过她的人还是不会放过她,只要看到她,定要辱骂欺凌一番。
但她似乎都想错了。
应该是沈家人提防她才对。
毕竟,沈雨灵是作为柳四娘早生继女被带入沈府,她名义上并不属于沈家血脉,把沈怜雪赶走,由她继承沈家是不符合律法的。
沈怜雪若是强硬一些,不顾颜面上官府状告,未必不能重新回到沈家。
但那时即便她能回去,难道日子就会有改变?掌控沈家的人,还是她名义上的父母,还是那群尸位素餐的族老。
他们都见不得她有好日子过,只要她穷困潦倒,只要她彻底跟沈家没了牵连,似乎才能让这些鸠占鹊巢者安心开怀。
看柳洁的态度,沈怜雪也能知道沈雨灵其实才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她难道就是最终赢家吗?沈怜雪看向柳洁,手中荷包一闪而过:“带了的。”
“若不带,我还要再跑一趟,”沈怜雪轻声道,“来回路费很贵,也费功夫,没这个必要。”
柳洁第一次从沈怜雪口里听到路费这个词,一时之间有些惊愕,客厅一瞬有些安静,片刻之后,她才道:“这边请。”
沈怜雪跟孙九娘起身,跟在她身后往祠堂行去。
沈氏祠堂位于后宅侧院,是沈怜雪祖父买下侧院后重新翻修,因着占地狭小,并未有多气派,反而因为处于夹角中而显得过于阴冷。
对于沈氏祠堂,沈怜雪印象是非常深刻的。
她安静地跟着柳洁往侧院行去,穿过逼仄的游廊,路过斑驳的垂花门,最后来到后院的那一片屋舍前。
后院中种了一棵槐树,此时因冬意寒寒落了叶子,显得有些干枯凋零。
在这颗槐树之后,沈氏祠堂便被安置在侧院后正堂,而此刻,正堂依旧大门紧闭,在正堂之前,五六位老者正立在祠堂之前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沈怜雪。
在他们其中,有的已垂垂老矣,似过花甲之年,也有还算年轻,刚知天命。
一阵寒风从垂花门悄然抚来,吹起了沈怜雪打着补丁的斗篷。
一道熟悉的,带着无限慈悲的声音在沈怜雪背后响起。
“雪娘,”那女人带着哭腔道,“你如今过得可好,娘甚想你。”
沈怜雪的后背倏然逼出冷汗。
那些苍老的阴森的目光,那悬在头上的慈悲之声,就如同隐藏在深井里的阴灵,是她前半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可怕、可怖。
亦可恨。
————
沈怜雪很慢,很慢地转过身来。
映入她眼帘的是略显陈旧的院墙和女人头上夺目的金钗。
她身上披着紫红大氅,灰鼠毛边隐隐显出一圈,在她白的反常的脸颊上留下一条阴影。
她梳着高耸的牡丹髻,戴着牡丹缠枝金簪,耳上垂耳铛,眉眼上的妆却很淡。
那极为寡淡的妆容,同她艳丽的眉眼极不相称。
她笑容浅淡,眉目深情,就连声音都是慈悲而和煦的。
但沈怜雪每次看她,都会觉得别扭。
她身上有一种浓重的违和,她的眉眼从来模糊,声音扭曲,似只有那金灿灿的发簪能让人记忆深刻。
这个女人由始至终,都钟爱那支牡丹缠枝金簪。
两年不见,她那张在沈怜雪记忆里让人恐怖的眉眼,似乎也只剩下怪异的别扭,再看她时,沈怜雪只能从她身上看到美人迟暮,岁月无情。
她老了。
沈怜雪原不知她怪异从何而来,现在却有了些许明悟。
表里不一,言不由衷,拙劣演技表现出来的慈和贤惠,就如同被人牵着线的木偶,只能暴露出僵硬和阴森。
她一步一步,也似僵硬地向沈怜雪走来。
沈怜雪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孙九娘又软又热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坚定地扶住了她。
沈怜雪深吸口气,时隔多年之后,她终于学会不去逃避她的眼睛,敢于直面她的虚伪。
“大娘子,”沈怜雪甚至憋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笑容,“大娘子,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沈怜雪话音刚落,她便清晰地看到柳四娘的眼角轻轻一抽,她眼眸里伪装出的慈和温柔都不见了,只剩下冰冷的恶毒。
那些怪异的扭曲都被这恶毒击碎,现在的她,仿佛才是真实的她。
但真实的她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柳四娘继续往前行走,脚步不停,她边走边道:“你离家多年,也不知回家看看,你爹重病在床,最惦记的就是你。”
“他整日里说,你怎么还不回来看他。”
她柔声道:“这孩子,脾气还是跟当年一样倔强。”
她一路昂首挺胸走到祠堂之前,同族中年纪最大的三爷见过礼,然后才转身道:“家里寻你不着,才上官府寻案,还好你并未离开汴京。”
“如今见你平安,我也就放心了。”
一边是沈氏正宗嫡女落魄贫穷的可怜,一边是鸠占鹊巢继母精致端庄的优雅,那五六个族老却仿佛什么都没瞧见般,冷漠地站在一边,高高在上看着沈怜雪。
他们看她,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
嫌恶、鄙薄、冷漠。
怒其不幸,哀其不争。
这些血脉亲人看她,什么恶毒的情绪都有,却偏偏没有亲缘之间的感同身受。
沈怜雪的苦,并非由沈文礼和柳四娘造就,也依托于整个沈家的冷漠。
此时此刻,沈怜雪却依旧站在原地,站在那颗已经凋零的槐树旁,安静看着柳四娘。
她眼眸里如寂静深海那般平静,以往的惊惧瑟缩都不见了,现在的她再也不会用那般惧怕的眼神看着她。
柳四娘丹蔻指甲狠狠掐进手心,她深吸口气,脸上笑容依旧端庄:“雪娘,今日请你来所为何事,你也是知道的吧?”
她顿了顿,自顾自道:“家中族老事情繁多,因你回来,这才匆匆赶来,就是为了见你这一面,看你过得是否好,得见你过得好,咱们便安心。”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