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是生意更好,只是今日的事情多罢了。
沈怜雪抿嘴笑笑,仰头同他说裴少卿赠诗的事,裴明昉抱着女儿,低头听她细细讲来。
这一家三口不多时就上了楼,谁都没有注意到,李丽颜跟在她们身后,脚步越来越慢。
待到他们三个很自然地进了沈怜雪家,李丽颜才慢条斯理上楼。
“今儿天气好呀好,”李丽颜笑着自唱起来,“桃花红了水儿蓝。”
待进了家门,裴明昉便自己掏出帕子,同沈怜雪要了些水仔细擦拭。
他忙了一整日,手上还有些墨迹,正斑驳在手指上,一时半会儿擦不干净。
“今日太忙,来不及休息,就弄脏了。”裴明昉道。
他这几日都未曾过来,沈如意心里惦记,却很乖巧地没有多询问。
裴明昉却自己主动细说。
沈怜雪眉目松动,听到这话,又问:“大人朝里事多吧。”
裴明昉对她们母女从不遮掩,闻言便道:“尤家出了事,同僚们相互攻歼,似非要闹个你死我活。政事堂如今群龙无首,官家又昏厥不醒,自乱成一团。”
沈怜雪一听,颇有些吃惊,就连沈如意也啊地张大了嘴:“爹爹,那怎么办啊。”
裴明昉一进这温馨小租屋,所有的疲惫和乏累都不见了,他眉目舒展,身上的冷硬全部消散,只剩下柔情和慈爱。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们吵他们的,我做我的差事,”裴明昉擦干净手,从袖中取出一份册子,捧着递给沈如意,“这几日抽空给你写了新的九章算术口诀,你若有看不懂的,回头让少卿教你。”
沈如意:“……”
沈如意哼了一声,扭头不看他。
裴明昉同沈怜雪相视一笑,裴明昉把女儿重新抱起来,放到腿上哄她:“等忙过这一阵就好了,到时候爹爹带你出去玩。”
沈如意也很识大体的,她没真生气,只是回过头道:“爹爹以后忙,就要顾好身体,倒是不用为团团再耗费精神,累坏了怎么办。”
这话一出口,老父亲当场就要老泪纵横,小棉袄不愧是小棉袄,大冬日里最暖人心。
沈怜雪看他们在那父女情深,倒是一点都不阻拦,她进了小厨房,略忙了一会儿,就捧着一碗鸡汤馎饦出来。
“大人,吃些东西吧,”沈怜雪道,“瞧着大人应当也没怎么吃好。”
裴明昉略有些愣住,片刻之后,他笑着看向沈怜雪:“多谢娘子。”
沈怜雪把碗放到她面前,又把女儿从她父亲身上喊下来,然后便坐在边上,安静等他吃面。
馎饦好做,如同一片片银叶子飘在汤中,看似小巧,却很劲道。鸡汤味道清淡,却有鲜味,裴明昉用筷子夹了两根馎饦,就发现里面还有细细的鸡丝和小青菜,料用得很足。
“娘子费心了。”他道。
很有心机的裴大人,默默把对沈怜雪称呼从沈娘子换成了娘子。
他也是真的饿了。
三下五除二吃下一大碗面,末了连鸡汤都喝完,一丁点都不剩。
“真香,”裴明昉道,“娘子无论做什么,都是极好的,这么简单的饭食,也能成为让人倍觉幸福的美味佳肴。”
他倒是很会夸,沈怜雪微微一笑,脸颊上同女儿别无二致的梨涡晃了裴明昉的眼睛。
裴明昉轻咳一声,低低道:“柳四娘的案子判下来了。”
沈怜雪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少倾片刻,她抬头看向裴明昉。
裴明昉看向她,一字一顿道:“开封府判她杀害女婿方言之和其外室殷氏有罪,但念其为人长辈,而方言之又以赘婿身份欺瞒沈氏,未判死刑,改为流放三千,终身不得归京。”
————
柳四娘的判罚,倒是不轻不重,若是外人看来,或许会觉得轻判,但沈怜雪却以为,这或许比死刑更叫柳四娘痛苦。
沈怜雪听完之后并未如何欢天喜地,也无悲愤怨怼,她只问裴明昉:“大人,这案子是谁判的?”
她只要听了这判罚,一下子便抓到了关键所在,裴明昉眼眸里有细碎笑意,他温言道:“是靖王亲自主持。”
沈怜雪点头:“那就对了。”
“还是沈雨灵最了解柳四娘,知道她心底深处最恐惧什么。”
裴明昉安静看着沈怜雪,听她娓娓道来,听她冷静分析,即便只是寻常的晚时夜话,却也让她整个人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那光芒并不耀眼,却如同莹莹星芒一般,温柔抚慰人心。
沈怜雪没有注意到裴明昉的目光,她只是思索道:“柳四娘从边疆广陵出生,从小过够了苦日子,后来边疆大乱,又遇灾荒,兜兜转转来到汴京,这才逐渐裹上好日子。”
“对于柳四娘来说,离开汴京回到广陵,剥夺她耗费大半生所夺取的沈家,简直比杀了她还会令她痛苦。”
沈怜雪如此说着,竟然轻笑出声:“还是亲母女,倒是了解彼此。”
裴明昉听到这里,不由有些惊讶:“我以为,沈雨灵去拦靖王的车,是为了让他可以轻判柳四娘,而如今的结果,似乎也是靖王网开一面,给柳四娘留了一条命。”
“但依你所见,此番其实是沈雨灵报复柳四娘,但为何呢?”
裴明昉对这几个人完全不了解,他会如此关注沈家之事,也只因为沈家同沈怜雪母女有关,他关心沈怜雪和女儿,就会注意到沈家。
更多的,沈家这些人都是什么性子,他无从了解,也不想了解。
他只要知道他们都不会有好下场,就足够了。
沈怜雪看了一眼女儿,若有所思道:“有可能是为了方言之,也有可能是因为柳四娘做过什么对不起沈雨灵的事。”
“离别多年,我也猜不透了。”沈怜雪道,“这一家子,真是……”
真是一个比一个奇怪,一个比一个让人避之不及。
沈怜雪这话没说出口,但裴明昉却听出她未尽之言,低低笑了一声,道:“无论如何,只要柳四娘如今痛苦万分,那便够了。”
沈怜雪点头:“是了,对我来说,对团团来说,亦或者对大人来说,这都足够了。”
裴明昉见她把自己也纳入其中,低下头摸了摸鼻子。
他今日是很疲惫,说了很多话,签了很多的折子,甚至还进了一趟禁中,见了一面病入膏肓的官家。
如今朝廷局势错综复杂,因为有尤家在,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支持靖王者甚多。晋王虽也有支援,但毕竟年轻懦弱,在朝中便有些举步维艰。且他身子骨同官家别无二致,这大半年似是因压力太大,以至也缠绵病榻,瞧着便无帝王之相。
裴家在这些着急站队的党羽之间左右不靠,只坚定自己的立场。
他们效忠的并非一人,而是大宋。
如此一来,裴明昉身上的压力便甚嚣尘上,以往时候,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不会出现在裴明昉面前,但现在,那些人的态度已经明白表露。
他们都在逼他站队,都在逼他选出下一个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