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冲下一棵大树,眨眼就到眼前,狠狠撞上我们身下的那棵。
她没有抓稳,倒栽下去。我抓住了她的手,慢慢把她往回拉,我以为我能救起她,她离我就那么近了,我着她着我,眼里的惊慌恐惧渐渐被希望、依赖和信任替代。”
“她说我们一定都要好好活下去。”
“我两只手都抓住了她,以为自己马上就能把她拉回来,以为我们能一起撑过这一场劫难,永远幸福地走到最后。但是她却忽然撑不住了,她手上拽着我的力道渐渐变,眼皮渐渐发沉。”
“我害怕极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就剩那么点距离,偏偏她的身体却那么沉,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浑浊的山洪底下拽着她,不让她上来。”
“最后,我不管不顾地从树上站起来,哪怕重心不稳,也拼尽所有力气,把她拔了出来。”
他说着,那双像是覆了一层白茧的眼睛,缓缓眨动了一下,仿佛能见什么似的,他陡然放轻了声音,近乎喃喃低语,“我把她拔出来了,她只剩下半截,膝盖以下的部位全在山洪底下,膝盖上边的皮肉被磨得血肉模糊,肉骨全都翻了起来。”
旁边楚歌蓦地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丝毫没显出痛苦来,我抱着她的半截尸体,在树上一直待到山洪退去。原本四五米高的大树,在山洪退去后,被巨石、树干埋得只剩下一米露在外头。我从树上下来,就在附近开始刨地上那些树枝石头,最后在两块巨石和粗干树枝交叉错乱的夹缝里,找到了她的腿。”
“她的腿被泡得发白肿胀,根本认不出原来的样子。我将她烧了。”
“她生前说,她要把一头长发留到我娶她的那天,所以我就找了一片勉强趁手的石块,把她的头发割下来,收在身旁,把她的骨灰带走。哪怕生死相隔,我依旧能感觉到她在我的身边,没有走远。”
楚歌听着一阵发冷,他一个娃娃,没多少怜悯同情,反而觉得眼前这个僧人用石头把女人的头发割下来,更恐怖些。
他难以想象一块石头,居然能割下头发?刀都难割断……
楚歌下意识地琢磨起来,除非,除非……
他猛地一打冷颤,突然明白那团头发上沾的一大块发霉发臭的东西是什么了。
一张娃娃脸顿时难得如同菜色一般,铁青铁青的。
“我一个人来到新城后,就遁入空门。我法号牟德,牟德牟德,不如念是莫得莫得。”牟德法僧低声说道。
“我在这里吃斋礼佛,试图剔尽六根红尘,独独只有她,我没法忘怀。我将她的骨灰长发一直带在身边。
直到有一天夜里,我第一次在她死后十几年,梦见了她,她告诉我,她没有腿,寸步难行,被困在了地府里,怎么也无法投胎转世。”
“我猛地醒了过来,起初以为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梦,却没想到在接下去的每一天夜里,我都梦见了她,梦见同一件事情,她求我帮她,让她离开,让她解脱苦海。”
“我开始为她念经,为她废寝忘食。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忽略了念慈的动作、忽略了那个和尚的警告,最后不仅没有救我的人,也没有救成他们。”
“在我静心诵经的时候,有一道声音忽然蹿进我的耳朵里,那道声音问我,是不是愿意为了她做任何事情?我告诉他:是的,我愿意。”
“我以为那是佛祖的声音,是佛祖听见了我的一心求诚。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在夜里梦见她,我永远能够一觉睡到天亮,无梦无魇。”
老僧人的话,到此就慢慢截止了,他没有再说下去,神情越发哀戚。
方拾一向他,慢慢接口,“然而事实上,你听见的不是佛祖的声音,是恶魔的蛊惑。”
他的人为什么在死了十几年后,才忽然托梦给他?为什么恰恰是那个时候?
没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恐怕就连那个梦,都是那只怪物捏造设下的局。
这处下海庙,建在枪毙刑场的堆尸坟地之上,埋葬了无数恶灵。
刚建之时,就请来四十九位高僧做法,压下恶灵,直到今时今日,那四十九位高僧的魂灵依旧在此处停留徘徊,镇压那些作恶亡灵,足可见这处恶灵之猖獗,它们不断削弱寺庙的压制,让对方有机可乘。
牟德老僧听见方拾一直白不加掩饰的指明,脸色灰败发白,上去摇摇欲坠,他紧握拳头,缓缓点动头颅,“是的,或许就在那个时候,我就被那个东西占据了一半吧。”
他虽然不见,却依旧准确无比地转向应辞手里捉拿的“恶”,他心中其实无比清明,就在他的人以那样的方式离开了他之后,他的心底深处就滋养出了一只魔鬼,如果不是这样,也许也不会让那只“恶”有机可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