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蚀阴师 琤清 3820 字 6个月前

“阿晕真是小大人了,还敢教训你阿娘了。”说完又剧烈咳嗽起来,断断续续拖了好一会,仿佛要把整个肺都要咳出来。好一会才止住,眼里因咳嗽泛起泪光:“我本该让你有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像所有孩子该拥有的那样。你又聪明还能干,以后必定成就一番大事业,会遇到难以言喻的烦恼。可阿娘只想让你拥有个快乐的童年,追忆起来不至于留有遗憾,可我连这个都做不到。”

苏幽把母亲的手牵起来放在自己的脸上,郑重的凝视着她:“阿娘,你已经做到了,我很开心,你们把我保护得很好,能够做你的孩子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能够生在魏洲村也是我的荣幸,我从来不后悔。”

雨淅淅沥沥的落下,织成的雨帘泛起烟波浩淼,泥水被豆大的雨滴激的迸溅,大雨瀌瀌,撒遍大地。光藏在了何处,无人知晓。

易乞沉默片刻,缓缓道:“你母亲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女子。”

苏幽浅浅笑着:“是啊,她很好,她从未抛弃我改嫁,她从不让我受一点伤,什么事都是她扛着,什么活她都做,她的手指全是茧,冬天满手冻疮也要干活,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她给了我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她让我觉得有了她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用担心,因为一切有她。直到后来孤怨爆发......”

“孤怨?”

苏幽点点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邪门的诅咒,染上的人见人就杀,有些人直接生生的咬死还不能下地的小孩,我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我们村却没有一例,于是我们不敢出去,都躲在村里。他们不由分说将我们视为妖村,这场孤怨就是我们释放的,说这个诅咒是为了报复。于是,他们要我们平天怒受恶果。他们将我们村团团围住,漫天的火,漫天的箭矢,我们根本逃不出去,我守在我娘的床边,她好像被这外面的纷乱吓到了,气息越来越弱,我知道她快不行了,我明明很清楚,可我放不开她的手,我哭的没有了力气,我跌跌撞撞的跑出门,看见的是满眼的火,满地的尸体,陈婆婆,林姨,李叔,魏叔,周婶,桃姐,还有狗三,弹娃,柳条儿,还有刚刚出生还没起名字的婴童,一个个都死在我眼前,可我还没死,为什么我还没死?滔天的恨意盖过我的理智,一瞬间我就看见了从他们身体里飘出来的东西,我能听懂他们说的话,我能感受他们的悲伤,他们看着我,好像找到避难所一样,都往我身体里钻,我好害怕,但我也很开心,因为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我转身回去找到母亲,把她也吸进我体内,她终于不会离开我了。那时候,我好像疯了,我感受不到一丝疼痛,静静地欣赏眼前的火海。那场火烧了一天一夜,满目疮痍一片硝烟,只有我活下来。外面的人也走了,我从魏洲村出去,漫无目的的,路过每一座城,每一个镇,都没有活人,而那些幽灵一样的东西就往我身上跑,渐渐的,我也麻木了。我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蚀阴师,可我不知道活下去的意义,我没有爱的人了,也不知道该恨谁,却只能这么活着。”苏幽眼眶微红,回忆这些镌刻在生命里的苦痛,说出这段故作轻松的话语,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花光了所有的坚强。

冬的气息越来越浓,雾霭沉沉,渲染着人的身影,薄纱隔离着面孔,毛玻璃的视觉冲击在浸染的寒冬料峭里模糊不清,是冬日心照不宣的默契,一木,一叶,一草,一花都勾勒出岑寂,这个冬天,似乎比以往还要漫长,还要寒凉。

母亲的病,终日缠绵在床榻之上,沉疴难起,每日不间断的药灌进去却始终不见好转。李叔说是因为母亲常年劳累沉积,又天天浆洗衣物泡在水中,夜里挑灯刺绣缝补,元气消耗过损还得不到充分的休息,日复一日才把身体熬成了这副模样。这种病,只有养,如果能坚持到开春,说不定会有转机。可冬天,一直没过去。

李叔将药递给苏幽眉头紧锁,唇线微抿:“小晕,这是最后一副药了。”

苏幽见他面色不佳:“怎么了李叔,是钱不够了吗?我出去挣。”

“我要同你说的就是这个事,我们周围几个大镇不知道怎么了,染上了一个叫孤怨的病,听说这种病染上后六情不认,见人就杀,还死不了。现在都发病两日了,数百人都染上,那些镇都乱套了,根本没人卖药。我们村子比较幸运,没一个人发病,所以早早的就将村子落锁不让进出了。”

“可是我娘的病不用药吊着撑不过去的。”

李叔无奈的摇摇头:“小晕啊,你没出过村,你不知晓外面有多恐怖,你竖着耳朵听一听,全是尖叫声,救命声,出不去啊。”

“可是......”

“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可如今这个局势,我只能确保你安安全全,这也会是你母亲的心愿。”

苏幽沉默须臾,道:“李叔你说的对,我也明白你的苦心,可身为人子,见母亲终日与病魔困斗无能为力已是不孝,如今却让我撒手不管,我还配为人子吗?”

李叔显然被他的执着打动,叹了口气:“罢了,我知道你也不肯听我的话,我跑一趟吧。”

苏幽摇摇头,按住李叔的手腕:“此事是我的事,李叔家有老小,断不能涉险,我去吧,如果我回不来,大不了和母亲一同赴死。李叔为我做的够多了,这不是你该承受的事。”

李叔踯躅了片刻,苏幽知道他内心的挣扎,但不能因为别人一直对你好就觉得所有事都是理所应当,这世上,本没有人需要对别人的人生负责。苏幽宽慰道:“放心吧,李叔,我这么点儿人,肯定比你灵活好躲藏,你别忘了我可是村里的孩子王。”

李叔终于沉沉的点点头,从里衣将药方子摸出来放到苏幽手上:“一切小心,一定要平安回来。”

“知道了李叔。”苏幽笑道。

迷雾缭绕,寒风凛冽,吹不散冬日的凉,沉寂的岁月里,枯枝残叶簌簌作响。风飏飏,雾飏飏,浓梅韫泆潋滟光。彻寒环山暮绿意,冬日何感伤。

这样的浓雾成了苏幽最好的伪装,苏幽攥着那张皱皱巴巴的药方子,走进了那片人间炼狱。苏幽到了离得最近的镇上,尸横遍野,触目惊心!

有的尸身已经开始发臭,因为温度低的原因,还没有出现腐烂的现象,果蝇也未吟嗅,只是千奇百怪的死法。有的脸已经变形,应该是钝器击打所致,而有的满身是抓痕,头皮分离,双眼暴突。还有的舌头被连根拔除,舌根还挂着满满的血珠,太阳穴被尖锐的铆钉钉穿在木板上,或者活活勒死,满身淤青,斑痕累累。这些尸体里上至耄耋下起垂髫,死法凶残。

苏幽靠着墙边缓慢前行,眼里一幕幕一帧帧都让苏幽每近一步都是煎熬。墙上的血迹已经浸染入砖,清晰可见的血掌和抓痕在这墙上竟绘出怖惧的绝望。

胃里的酸水翻腾不息,苏幽感觉下一刻就会不受控制的呕出,森森寒意惹得头皮发麻,靠着墙还勉强能支撑。每一步的脚下,都会出现一具尸体,死死地看着苏幽,把苏幽拉近死亡的恐惧。

雾里有几个尚在徘徊的身影,隔着浓雾看不明了,大致的轮廓看得出是人形。苏幽不敢贸然上前,强忍着不适,在地上匍匐,按着自己的记忆寻找药铺。

还没匍匐几步,下一刻,脚腕被猛力一抓,半个身子都在地上摩擦,粗粝的触感刮的皮肤泛红。苏幽立即蹬脚,翻转过身,挣脱枷锁。那人双眼通红,面目狰狞的看着苏幽,虎齿上还残留着肉糜,津液从口角流出。苏幽觉得自己在这样的眼神中像是个令人兴奋的猎物,在举手投足间都能激起他的欲望,被剥皮抽筋,享受餍足。

那人猛扑上来,抓住苏幽手腕,刹那间苏幽挣脱出来猛的抬手朝他扇去,力量之大震的苏幽半个身子开始发麻。那人的头在这样的冲波中旋转了个整周,又好好的看着苏幽!

这都是什么怪物!!!苏幽胡乱地打着那人,可苏幽的力量对他来说微乎其微。身上有什么可用之物?脑子转的疯快,苏幽一把扯下头上的木簪在混乱之中插入那人的太阳穴。那人呆滞得眨眨眼,扭了扭头,好像终于感觉到疼痛,跳着站起来。苏幽“刷”的一下从地上腾起,拔腿就跑。

风在耳旁呼啸,报丧鸟的嘶戾撕扯破天空,叫的人心惶惶,直上云霄。眼前的景象变化着,那些染上了孤怨的凡胎□□变得凶邪狠戾,残暴不仁。他们不放过任何碾碎生灵的机会,撕咬着与天争,与地争,与自己争。

他看见还在挣扎的瓮中之鳖喊着救命,撕扯着喉咙攥着手里唯一的浮木,身后是地狱的爪牙,妩媚的身躯向他们呈递着杀戮的邀请函。哪里还会有人来救他们呢?这里是魔鬼的盛宴,将人性深藏在心底的恶念索引出来,铸造了诡异的修罗城,在这里,又有谁能得到救赎?统统都会被淹没在心生的恐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