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宿摇摇头,笑道:“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
“所以这就是你遵循的道?”
“这或许是其中一部分吧,何况,他们的心境,我能够理解。”
崔梦前盯着他:“你.......以前是不是也有过放弃的念头。”
荥宿微笑,道:“是吧。曾经的我,和你有着相同的境遇,怀着一颗济世救民心,却遭到各种质疑,各种侮辱。他们嘲笑我,甚至唾弃我,他们将我的成果毁于一旦,还痴傻的看着我笑,那时候的我,觉得他们那副嘴脸,真是可怜又可恨。我想着,何必呢?为了他们,何必呢?动摇本心,颓然放弃,如同现在的你一样。直到我遇见他,我的师兄。”
“你师兄?空同仙尊?”
荥宿点头,似乎回想着什么:“他挡在我面前,接受他们的谩骂,接受世间的诋毁,他告诉我,时间会证明一切,你所做的任何一件小事,都会有意义。他将推到的东西重筑,又不计前嫌的救人,哪怕一件小事,他都珍而重之。他告诉我,只有弱者才会站在一旁,愚昧的无动于衷,等着别人想起他,施舍他。而强者,永远做着别人无法理解的先驱,永远站在最前端,这样的人,最先沐浴阳光,也看不见黑暗。”
崔梦前道:“那是他没尝到我如今的苦,我的妹妹,被他们活活逼死,我的父亲连下葬都不得安息,在我最难过的时候,他们却用我最深的痛来刺痛我,抨击我,这些,你们都没尝过!”
荥宿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被他拖得很长,良久,他才缓缓道:“你错了,他所经历的,你不能想象,而你尝过的苦不及他的一半。他的家人,一共十七口,皆死在那些人手中,只是为了护住一个不相干的我,他丢了他全家的性命,就为了守住我一颗赤诚心,他看似孑然一生,却心怀天下,他能为不相干的人付出性命,也能与萍水相逢的人真心以待。即使遭到背叛,依旧本心不改,你说,傻不傻,值不值?”
崔梦前稍稍倒吸一口气,便听得荥宿接着说:“他说值得,任何事的付出,总归是值得的,任何一件小事,皆有意义。我真是,再没过这样傻的人。”
崔梦前又问:“那......他人呢?”
荥宿望着空中,看着更远的地方:“他现在应该还在某处救人吧,他啊,可是一个到哪都闲不下来的人......”荥宿又转过头来:“你看,连我都能找到这条道,你又怎么找不到呢?别失望,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
崔梦前不语,荥宿道:“好吧,你且看着。”
荥宿真的坚持着,从垂杨陌回来,将取得的陌上仙露平分,就算有人再次来取他也会给,只是总有无功而返的时候,如果寒气不重,垂杨陌的柳枝上更本凝不起露,正值夏日,想要每日取的便更加艰难。他每每回来,脚力虚浮,整个人因为疼痛轻微发颤,但他隐藏得极好,除了脸色比平常煞白之外,几乎没什么变化。他每走到一人身前,都会拘一躬,以示歉意:“抱歉,今日未取得仙露,麻烦多等一日。”每个人皆是如此,不管男女老少,无论黄发垂髫,他几乎将郡上每个人都打了照面,每日如此。
没人务农他就自己亲力亲为,在每家每户昼夜安眠之时,总有一人以星辰为蓑衣,以月亮为伙伴,默默的耕地,翻土,播种,他找到好生养的种子,每夜悉心照料,累了便直接倒在湿漉漉的土壤上睡去,又在初晨起身出发去垂杨陌,而这一切,崔梦前看在眼里。
渐渐的,郡上的人或许被他感动,或许也觉得过意不去,自发地帮忙,而不是一味的依赖他。他们收起贪婪的嘴脸,在他的不懈努力中找到作为人的品性,他们开始耕地,也渐渐有了最为质朴的欢声,在近半个月后,终于回归了常态。疟疾大部分得到控制,食物也渐渐有了着落,可荥宿,却不太行了。
崔梦前将他扶在床上,他的双腿几乎不能站立,连双手也跟着发颤,他唇色微白,却看着窗外:“你看,是不是比想象中的简单?”
“你变成了这样,还简单?他们也并不是真的一心向善,或许只是因为看着你一个人每天如此,心里有些小小的过意不去才这样的。”
“就算如此,能够让他们心存愧疚,也是小小的成就。”
“但你知道的,这样毫无意义,不管是温饱还是饥寒,人心始终不会变的,他们从来只关心自己!”
荥宿道:“关心自己也没什么不对啊,连自己的都不能好好对待,又怎么会好好对待其他人事呢?”
“人心不足,就算他们得到现下需要的,就想要得到更多。你看那些喝过一次仙露的,他们还想和第二次,第三次,他们想借此机会获得长生不老吗!”
荥宿摇摇头:“如果说有些草药可以预防风寒,人们采来多次熬煮饮食,你能说这有错吗?”
“可这不是一件事。草药匮乏,他们明明知道这是救命的药......”
“正因为他们知道,所以更珍惜,所以他们才会从我手中获取。你不能要求他们谦让,或者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他们将这一滴分给了襁褓中的婴儿,卧榻中的老者,流浪中的野狗,哪怕是一芽,一草,一花,一叶都是生命,皆可以救之,何必要拘泥于一人一滴这样刻板的固守呢?”
崔梦前看着他,哑然无声,荥宿无谓的笑笑:“让我眯一会吧,一会还要再去趟垂杨陌。”
崔梦前缓了良久,沉沉道:“你休息吧,剩下的,我来。”
荥宿躺在床上,轻轻笑着:“你看吧,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意义。”
那时崔梦前第一次去到垂杨陌,并不知道其中的玄机,却是实实在在被眼前的风景所迷惑。她一面欣赏,一面朝垂柳走去,刚刚走到垂柳下,风云变幻间,无数荆棘倒刺而生,霎时穿透崔梦前的脚,堪堪钉在地上。血顺着荆棘蜿蜒,连成血串,又顺着流下。崔梦前吃痛,脸色立刻发白,额头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她定定神,咬着牙,将脚连着肉从其中抽出,倒刺剔骨,痛的无以复加。崔梦前缓缓站定,深吸了几口气才稍微平复跳动的神经,她慢慢爬上垂柳,好不容易接到一滴露水,又在垂杨陌突发的倒倾之势中摔下了枝绦,那股撕裂皮肉,穿破骨髓的疼痛再次灌溉全身,每一丝神经都极速搏动,每一根血管都无尽喷薄。这样的疼,他是怎么天天承受的?
这样想着,她再次抽出,再次站起,又再次攀爬。四肢百骸的苦痛遍及全身,只一次,就忍不住,在一次次失败,一次次疼痛,一次次反复中,她好像明白了这样的感觉,她好像领悟到一种境遇,她好像终于明白荥宿让她看的是什么,拨开那层浩淼云雾,她终于知道自己要寻的道,究竟是什么又究竟在何处。原来,他一直是怀着这样的信念,又是这样的胸襟。
跌跌撞撞回到郡内,带着浑身的伤把仅得的仙露分送给他们,她来到荥宿的床前,直直地跪了下去,她眼神坚毅,背挺如松,她道:“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