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谢云澜在外面看到的一样,沈凡的梦境中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压抑且阴沉,将将走了几步,谢云澜便又有了那种灵魂不住颤栗的感觉,就像是他上回一个人走在幽冥的万古黑暗中。
梦泽君打了个响指,谢云澜感觉到一股柔和的力量覆盖到他身边,为他隔绝了黑暗力量的侵蚀。
缓过来后,谢云澜问:“这里是幽冥?”
梦泽君环顾四周,“嗯”了一声。
“沈凡的梦境是这样的……”谢云澜喃喃道,幽冥的万古黑暗甚至比那个不断循环的屠城噩梦更为压抑。
“不全是。”梦泽君纠正他,“梦境是有多重的,你们一般做梦会梦见的是第一重梦境,也就是浅层梦境,我带你来的是深层梦境,与记忆有关的一重。”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他记忆中比较主要的片段。”梦泽君说,“烛阴是死生幽冥之神,长时间待在幽冥中,他的记忆里是幽冥的景象,倒也正常。”
谢云澜听着听着,突然冷不丁问了一句:“你看过我的记忆?”
他和沈凡寻找心魔的事梦泽君那么了解,甚至他不记得的一些事对方都知道,要么对方有全知天下事的能力,要么就是窥看过他的梦境。
“这个……”梦泽君眼神游移了一下,说,“这个不重要!”
“你看了多少?”谢云澜逼问。
“……也、也没多少,我就是主要看了看跟烛阴有关的事。”梦泽君突然想起什么,保证道,“放心,你喜欢他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谢云澜:“……”
有一种想灭口的冲动,但是八成又做不到。
“不过,”梦泽君又道,“你想跟他在一起,怕是有点难。”
谢云澜一怔,问:“为什么?是因为我是凡人吗?”
不光是寿命的差距,他想到民间的一些传说故事,仙女与凡人相恋时总是没有什么好结局,因为这违背天条,神是不能动情的。
“不不不,”梦泽君连忙否认,“并没有这种天条,神可以动情,跟别的神在一起,跟人在一起,都可以,寿命其实也不是很大的问题,这世上有很多延寿的方法,凡人之中也有动辄能活千百年的修者。”
“唯一的问题是,烛阴并不是一个对人类亲和的神。”梦泽君举了个例子,“你看我,是不是觉得跟你想象中的神不太一样?”
何止是不一样。谢云澜点了点头,其实之前沈凡在梦境中那副威严冷漠的样子,才更符合一般人对神明的想象,而梦泽君……他甚至没有一些官位高的官员有威严感,整个人都很随性,性格也有点跳脱爱玩,那个雪人就是证据。
大概是看出谢云澜心中的想法,梦泽君笑了一声:“我时常在三千梦域中行走,三千重梦域对应三千重大小世界,可以说,我去过很多个人间,也在其中作为人类生活过,所以我算是比较亲和人类的那一类神。但并不是所有神都像我这样,有些神天性就比较残暴易怒,他们发怒时,是不会顾及凡人的死活的。”
说话间,他们走到幽冥深处,口衔火炬的烛龙虚影悬于天际,那是幽冥万古黑暗中唯一一抹光亮。烛火照耀着一条缓缓流淌的长河,忘川河悠长且没有尽头,水面上挤满熙熙攘攘的微小光点,那是凡人的灵魂。
梦泽君看着那些顺水而上,川流不息的灵魂,说:“对我们来说,凡人太渺小也太脆弱了,甚至不需要有意为之,北冥有一只鲲鹏,他在海面上翻个身都会引起对凡人来说是灭顶灾难的海啸。”
“而对于烛阴……”梦泽君突然问道,“你知道为什么烛龙有两盏魂火吗?”
谢云澜摇摇头,沈凡只说这是天赐之物,生来便有,可为何会有,他并没有说。“众生皆有魂火,这代表着各自的生死命数,神也同样,烛阴的一盏魂火就跟你我一样代表他自己的生死命数,另一盏,则是世间至为炙烈之火。”梦泽君说,“人活着时尚有魂火护持,死后魂火熄灭,极易被妖魔所侵,尤其幽冥中有这样多的死气怨气煞气,甚至还有魔物,天道赐予烛龙第二盏魂火,便是要他用那盏世界最为炙烈的魂火来守护轮回之路,免得凡人的灵魂在轮回中成了妖魔的食物。”
“烛阴并不残暴,但他也并不亲和人类。”梦泽君看着谢云澜说,“他是死生幽冥之神,凡人的生死轮回,对他而言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就像你们目睹草木的枯荣,目睹千万次之后,你还会对草木生出感情吗?”
谢云澜沉默不语,他想到了梦境中那个未曾断角的烛阴,对方冷漠且疏离。
梦泽君自顾自道:“即便是我,时常在凡人的梦境中游走,也从未对凡人生出过感情。”
“不过,”他话锋一转,安慰道,“你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的!毕竟烛阴现在已经不是神了嘛!”
可谢云澜并没有开心,他皱着眉问:“为什么?”
沈凡到底犯了什么样的错,要被劈断龙角,贬黜神籍?
“我也不知道。”梦泽君说,“天界只有他被贬的消息,为什么被贬只有天知道。”
“不过,今夜我们应该就会知道答案了。”
他们走到了黑暗深处,如谢云澜上回所做的梦境一样,沈凡一袭白衣,独身坐于万古黑暗之中,唯有身前那盏烛火与他相伴。
烛火映着他完美的五官,他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静默的神像。
梦泽君打了个响指,让这个梦境的时间流速加快,烛龙活了千万年,他是从天地初开起便诞生的最早一批神明,即便这个梦境中反应的并不是完整的记忆,可它依然很庞大,同时,它也很单调。
时间流速已经无法再加快后,谢云澜和梦泽君又在黑暗中等了许久许久,等到让人心生厌烦,让人几乎无法再忍耐幽冥这枯燥且无涯的黑暗,可沈凡依然坐在那里。
谢云澜忍不住道:“他总是这样吗?”
一个人,在这样孤寂浩大的黑暗中,独守着一盏微渺的烛火?
梦泽君说:“万古如此。”
天际巨大的烛龙虚影下,是受他庇护的熙攘众生,他用烛火照耀此地,万古不变。
时间又过去了许久,终于,几千万年的等待过后,这片单调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丝异象。
谢云澜和梦泽君甚至没有察觉,但他们看到沈凡突然睁开眼,梦泽君连忙将时间流速恢复了正常,他们就见沈凡朝忘川河走去,他们跟过去看,方才发现忘川河上出现了一只妖物,奇形怪状,跟京中那些妖胎很像。
河水都在烛火的照耀下,按理说,妖魔无法踏足这条轮回之路。
但这只妖物约莫是找到了什么空隙,它踏入了河水,却也只是很边缘的位置,还没等它伤人,沈凡便发现了它,并且及时将其消灭。
妖物在魂火中化为灰烬,没有任何无辜的灵魂受伤,忘川河水也照常流淌着,这本该是个再小不过的插曲,甚至称不上是一个错误。
可沈凡离开了幽冥,他来到了天界,最高的云端。
在漫长的审判过后,那浩大且森严的声音说:
“烛阴,你不配做神。”
然后,就是十年前沧州百姓所见到的那一幕,雷声轰隆不停,雷光炙烈到刺目,万钧雷霆,尽数劈在烛龙的龙身上。
他在风雨中发出阵阵龙吟,像是在喊痛,可他的声音又尽数被轰隆雷声所掩盖。
雷光闪了一夜,伴随着最后一道巨响,烛龙的左边龙角被雷霆劈断,他从天际摔落。
在地面上砸出一个百丈长的坑洞后,像是太痛了,断角不断往外溢出鲜血,鳞片上也满是焦痕,他久久没有起身。
“为什么?!”谢云澜忍不住质问。
他对天的判决感到荒谬且愤怒,沈凡千万年都守护着幽冥,仅仅是那一个算不上错误的错误,便要受这样的惩罚?!
“涯州城的事你那么久都没有发现,天都没有惩罚你,为什么要对沈凡这样苛刻?!”谢云澜怒得口不择言道。
梦泽君:“……”
“我之前在忙别的事,梦域是很大的,我并不能同时顾及所有地方……”他弱弱地辩解说。
不过……谢云澜说的也没错,这确实太过苛刻了,千万年的守护下来,谁又能保证完全不出纰漏呢?沈凡甚至没有造成任何严重的后果,他很快就发现了那只闯入忘川河的妖物,天道为什么要这样判决?
梦泽君思索着,突然说:“其实,天界还有一个有关烛阴的传言。”
“是什么?”谢云澜立刻问。
“你知道天界有几位龙神吗?”梦泽君道。
谢云澜回忆着沈凡对他说过的话,沈凡在提及龙神数量的时候改过两次口,他道:“是三位?”
“现在是三位,以前也是三位。”梦泽君说,“但在一百年前到十年前这段时间,是四位。”
谢云澜一怔:“四位?”
梦泽君点点头:“天地初开时世界是无序的,风火雷电在天地间肆虐,日月星辰没有规律地运转,可能下一刻还在天上,下一刻就砸落在地面,造成巨大的灾祸,在灾祸中死去的魂灵又漂泊在世间,不知去路,这时候连轮回秩序都还没有。”
“众神的诞生是为了规范这个世界,也是为了守护它,像我,守护梦境,烛龙守护轮回秩序,还有许许多多的神,他们也有各自要守护的东西,但是天地间需要守护的东西是有数的,所以神明的数量也是有数的,天地初开那段混沌的时间过去后,便再也没有新的神明诞生,直到百年前出了一个例外。”
“那是一只蛟。”梦泽君说,“你们都说蛟龙,但其实蛟跟龙没有半点关系,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妖兽,它们的数量成千上万,但龙则是天地正神,他们各个都有改天换地的力量,数量也只有三位,幽冥的烛龙,昆仑的亘龙,东海的苍龙。”
“蛟不能成龙,就像人不能成神一样,这是众所周知的规则。”梦泽君说,“可那只蛟打破了规则,他以再普通不过的妖蛟之身修成了通天彻地的应龙。”
“这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自混沌过后天道从未授封新的神明,可他得到了天道的认可,被封为战神应龙,至此,天界的龙神变成了四位。”
“然后就是十年前,前后不到百年的时间,对你们来说很漫长,对我们却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天界又发生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就是烛龙的被贬,于是龙神又变成了三位。”梦泽君说着他听来的传言,“虽然大家不知道烛龙是因为什么被贬,但是有许多神都猜测或许跟应龙的获封有关,这两件事发生的太近了,三位龙神为什么突然多加一位?众神都有各自的职责,应龙有什么职责?”
“或许,天界并不需要四位龙神。”梦泽君复述着旁人的说法。
谢云澜听懂了,天界不需要四位龙神,所以就有了烛龙的被贬。
这种事在凡间并不稀奇,朝廷的官职都是有数的,皇帝不想用某个人时,自然会随便找个理由将其贬黜,再提拔一个新的顶上来。
不是被贬的官员本身有错,而仅仅是,皇帝有了更喜欢,更想用的人。
可天也会如此吗?
梦泽君也不知道,这些都只是众人的猜测和传言。
他们说话间,烛龙像是终于从断角之痛中缓过来,他爬出坑洞,变回人形,一身洁白的衣袍上满是泥污,他身上也有许多的血痕,是谢云澜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
他站在原地,像是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神籍被贬后,他自然也不再有守护幽冥的职责,可他千万年都待在幽冥的黑暗中,他几乎未曾离开那个地方。
迷茫了许久后,他又回去了。
回到幽冥的万古黑暗中,继续燃着那一盏烛火,他微垂着眸子,看着烛火在自己面前闪动,并且随着他消散的神力一起,越来越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