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鸿蒙天地中,徘徊着数不清的黑影,那是众生死后没有去处的魂魄,他们游离于世间,日夜哀鸣,魂火熄灭后的魂魄没有任何保护,只能沦为妖魔口中的食粮。
但在这一刻,浩浩雷霆劈开钟山,于钟山底部的万丈深渊之下开辟出幽冥世界,天河之水灌入其中,冲刷出一条引领亡魂去路的轮回之路。
生死轮回于此刻建立,徘徊于世间的魂魄终于有了归处,但在幽冥之中仍然藏有别的危险,死气和怨气会滋生魔物,魂火熄灭后的亡魂脆弱不堪,他们需要额外的保护。
“烛阴,你是死生幽冥之神,你的使命便是用魂火照亮众生轮回之路,保护他们不为邪魔所侵。”
天命落在少年烛阴的身上,可他对此却有所迷茫,他询问苍天:“只有我吗?”
幽冥是天不足之处,日月星光永远无法照耀这里,此地是永恒的黑暗,而在这永恒黑暗中有亡魂数以亿计,他一个人,一盏魂火可以守护这样多的亡魂吗?
天穹沉默不语,云间隐隐有雷声闪动,像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随着烛阴的这个问题一起应运而生。
沈凡看到少年的自己捧着烛火,应下了此事,一切皆如他记忆中的那般,他并没有忘记任何事。
时间齿轮往前滚动,少年烛阴来到空寂的幽冥之中,他于黑暗深处盘膝而坐,天边现出烛龙衔烛而照的虚影,烛火之下,忘川河水潺潺流动,亡魂顺水而上,川流不息。
一切都如天道对他说的那样,这是世间最为炙烈之火,黑暗中躲藏着的妖魔慑于烛龙魂火之威,连靠近都不敢。
他在幽冥中守护了一年,两年,百年,千年……
烛阴少年的模样慢慢发生着变化,龙族成年的时间比人族要慢上许多,可再过缓慢,千百年之后,他也终于完全成年,变成了如沈凡一般的男人模样。
但幽冥中的时间无穷无尽,一如此地万古不变的黑暗。
千年之后是万年,十万年,百万年,千万年,难以计数的时间过去,烛阴仍然独守于幽冥之中,黑暗浩大无际,千万年都不曾变化衰减。
沈凡望着眼前的万古幽冥,他跟着过去的自己一起重历了一遍这漫长无尽的时光,在某一刹那,他们心中突然一起生出一个念头。
黑暗这样浩大,他手中这盏微渺的烛火,真的能够照耀这万古幽冥吗?
这念头一闪而过,甚至他自己都未曾注意,但直到此刻,以旁观的角度看着这一幕时,沈凡方才发现,在那个念头诞生的同一刻,他面前的魂火,微微闪动了一下。
在这炙烈火光中,突然出现了一抹照不亮的阴影。
只是很小很小的阴影,很快被火光所掩盖,没有任何人察觉,包括烛阴自己。
在这阴影出现后,又过了千百年,烛龙的魂火一如往昔那般炙烈,但就像表面繁华坚固的江堤,溃烂的蚁穴早已生在不为人知的阴暗之处。
这阴影隐藏的再好,终究不改其阴暗的本质,在十年前的那一天,被烛火照耀着本该不能为妖邪所侵的轮回之路上,出现了一个缺口,一只妖物趁机而入,它被烛阴及时消灭,可随即,他也被召到天穹之上,接受天命的审判。
心魔瞒过了所有人,甚至瞒过了被它侵入的宿主本人,可瞒不过天。
天道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烛阴,他一眼看透烛龙灵魂的本质,那本该澄净的灵魂中,阴影已经在其中扎根。
因此,他下达那样的判决。
“烛阴,你不配做神。”
万钧雷霆之下,烛龙从天坠落。
沈凡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才是他被贬的真正原因……
风雷渐渐散去,天地一片漆黑。苍鹰站在沈凡身旁,说:“烛阴,你觉得我在骗你吗?”
“如果魂火真的有那样大的威能,你又怎么会被心魔找到空隙侵入魂魄呢?”
沈凡沉默不语,这也是他心底最深的困惑。
“魂火不能照亮万古幽冥,就像凡人也不能战胜魔物。”苍鹰看向他,“真的是这样吗?”
漆黑天幕再次发生变幻,时间在飞速地前进,沈凡看到他来到人间后的一幕幕,是京城中官兵与妖胎们拼死一搏的厮杀,是沧州暴雨下全城百姓同舟共济的努力,是涯州梦境中撼动梦域的信念,以及最后……眼下的京城中,沈凡来到司马门驰道上,谢云澜节节败退,有魔气为支撑的穆青云几乎无可战胜,他苦战许久,连剑锋都被穆青云的巨力劈断。
他几乎就要落败,可就在这生死绝境中,谢云澜这渺小的凡人之躯深处,蓦然爆发出一股炙烈的魂火,他抓住千钧一发的时机,用断剑悍然刺入穆青云被魔气保护着的胸膛!
火光耀耀,映照进沈凡怔愣的瞳孔。
“烛阴,你还不明白吗!”
宛如破开鸿蒙天地的一道霹雳,又恍若唤醒蒙昧尘世的一声惊雷,沈凡心神皆震。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他仍然站在城楼之上,军队在城中厮杀,魔龙在空中狞笑。
只是过了很短的时间,千万年的光阴不过一场浮生幻梦,这片昏暗天地并没有任何改变。
但或许也有所改变,沈凡看向城中众生,看向那星星点点,如萤火般微弱却依然奋力燃烧着的火光,他明白了,时至此刻,他终于明白了。
“是我自己不信……”他轻笑一声,像是一种自嘲,如此简单的答案,他却用了千万年的时间,才终于参透。
苍鹰长啸一声飞向天际,羽翼下掠过血火厮杀的战场。
司马门驰道上,谢云澜扶着穆青云倒下的身躯,穆青云口吐鲜血,脸上因魔气凸显的青黑色经络随着他的死亡一起慢慢散去,他又变回了人类的模样,他满是怨恨的心也终于在死前得到片刻的澄净。
“对、对不起……”他抓住谢云澜的手臂,眼角留下痛悔的血泪,“是我太过嫉妒,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玉珍……”
谢云澜闭了闭眼,他低低叹道:“罢了,结束了……”
他们兄弟之间的恩怨情仇,于此刻,在死亡诀别下,一切都结束了。
“大、大哥,我好想再同你喝一次杏花酒,好想再见、见一次玉珍……”穆青云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神智也越来越模糊,到最后只知道不断重复着“玉珍”二字。
但随着他的身体渐渐冷去,终于,那最后一点呢喃不清的声音也消失了。
谢云澜为对方合上眼,他站起身,深吸口气,压抑住眼角的泪意,心魔还没有除去,战斗还没有结束,他重新整队,率领剩余的士兵,继续往前方高塔去。
这一回袁奕终于再没有任何兵马能够抵挡,他的魔军几乎都被诛灭了,但他看到谢云澜的到来,面上却半点不见慌张。
袁奕站在盘龙高塔的龙首之上,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地面上的军队,目露赞赏:“谢云澜,作为凡人,你做得已经很不错了,朕都忍不住想嘉奖你。”
“但很可惜,你选错了对手。”袁奕张开双臂,如同在拥抱着他的万里江山,他朗声大笑,“朕是真龙天子,是天命所归,尔等逆臣,便用你们的性命,来作为朕登基的贺礼罢!哈哈哈——”
笑声中,袁奕人形的身影慢慢溃散,他化为一团庞大的魔气,尽数汇入天空魔龙的身躯之中。
谢云澜神色骤变,他们还是来迟一步。
僵立不动的魔龙虚影像是被注入了魂魄,它的龙爪开始轻轻颤动,鳞片开始微微舒张,它于空中睁开眼,血色龙眸俯视着这片天地。
这是截然不同的视角,众生如蝼蚁般渺小,他的身躯庞大如山岳,他的力量撼天动地,这是真正的魔神之力!
魔龙在空中发出巨大的笑声,是袁奕,也是心魔,他们于此刻,终于真正的融为一体!
他在空中游动,庞大的身躯搅弄着这满城魔气,魔气形成飓风,吹得下方人群几乎无法站立。
谢云澜用剑尖拄地,勉强维持住平衡后,他又努力地向前迈了一步,他朝魔龙走去,像是想要阻止这肆虐的魔龙。
猩红的龙眸微微一眯,他发出满怀恶意的低笑:“差点把你们忘了。”
巨大的龙嘴一张,吐出一盏黑色的魂火,黑色魂火映照着众生魂魄,在谢云澜胸口,在周围的士兵身上,在城中所有百姓眼前,都出现了一盏魂火。
这魂火代表着他们各自的生死命运,而他们的命运便是在今夜,成为魔龙现身的贺礼。
黑火爆燃,魔气在城中肆虐,犹如铺开一片漆黑的幕布,魂火一盏一盏熄灭,不过转瞬之间,偌大京城中,几乎再看不见半点光亮。
唯有谢云澜还在这庞大魔力下苦苦支撑着,可他的魂火却也岌岌可危,被压迫到几乎只余一线。
人间即将陷入永恒的黑暗,便如那万古不变的幽冥一般。
可在这漆黑街道上,驰道尽头处,却有人走来。
街道上站着许多人,那是魂火熄灭后还未倒下的躯壳,他们的魂魄再没有半点光彩,只余一抹空洞的影子。
沈凡一袭白衣,从这幢幢鬼影中走来,他走过死寂的长街,走过漫长的驰道。
在空中游动的四只妖蛟发现了他,它们再次向他游来,蛟嘴中含着恶意的狞笑和蛊惑人心的低语。
可沈凡却再不会为它们所动摇,他看着那直冲自己而来妄图挡住他去路的妖蛟,喃喃自语:“从来都没有什么不死妖蛟……”
“不过心魔幻象,梦幻泡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刻,那一直阴魂不散无法摆脱的四只妖蛟倏忽间开始溃散,犹如被什么力量击溃了,它们化为漫天的虚无灰烬。
沈凡在灰烬中向前,他一步又一步,缓慢而坚定。
魔龙终于也注意到了他,猩红龙眸微微眯起,他问询道:“你来做什么?”
“难不成是想阻止我?”魔龙发出一阵怪笑,“可你的神籍被除,龙身被废,就连魂火都被我吞噬了,烛阴,你还来做什么呢?”
沈凡不为这笑声所动,他仍在径直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