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人群中站出一人到堂前躬身拱手道:“大人,小人谢全,是谢府管家,有事要禀,不知可否容小人说几句。”
京兆尹正在心里头对那秦幼衡翻白眼,见得眼前这人,似是颇有成算,便道:“既如此,便堂下说话。”
那谢全往前几步,跪了下去,扬声道:“大人,秦大人,小人此来,本是因为我府上奴仆莽撞,冲撞了秦大人,府上主母让我特来赔罪。但若说秦大人认为他们有藐视朝廷,侮辱朝廷命官之罪,小人便斗胆问一句,律法上是否有言明,大人应注意仪容仪表,官袍应干净整洁?可大人这身官袍,岂不是大人自家无视朝廷法纪在先?”
秦幼衡只觉面皮发紧,想起自家官袍上被泼上的那一碗茶汤,那个令人恼怒的粗俗武将,那干点什么都要额外收钱的驿站,那低眉敛目说盘缠用尽的贴身小厮……
那谢全说到最后,从袖袋里掏出一封书信:“此信还请大人过目,不敬之处,还请大人原宥。”
京兆尹不明所以,拆开那信封打开,里头薄薄一张,是他极其熟悉的衙门文书样式,他定睛细看了一番,面上阴晴不定,看了看秦幼衡才道:“秦大人,这是你的信件,你自家看看吧。”
秦幼衡更是面色黑沉,听得此话,还未等小吏把书信递过来,便当时就要发作了。
那谢全却连忙拱手道:“秦大人,小人并非有心之举,实是这封信是送到四海胡同的宅子里的,当是去年秋天。小人从一摞书信帖子里,理出了这封信。
因我们家主子都是将将进的京城,这京城里许多事,也还没理清楚,小人打听了许久,后头还是托了官牙行的人问过,才知道前头住在这宅子里的主家,确是叫这个名字,又去打听了许久,这信应送往何处,都没问出个所以然。
但此信小人也不敢再让别人过手,或是送往别处暂存了。今日有堂上诸位见证,又有京兆尹大人过目,小人便也能安心将此信交于秦大人了……”
堂上京兆尹大人嘴角微喷出一丝嘲讽,这谢府的管家谢全,这一石二鸟之计,果真是用得极为巧妙,还拉上了自家这个京兆尹,给他做了见证,难怪信还没递上来,就先认错。
秦幼衡抖开那薄薄一张纸,那原也是他熟悉的衙门文书样式,却是越看越觉得头目森森,冷汗涔涔,人和魂已经原地分离。
后头堂上一切喧哗,都与秦幼衡再无关联,他只知道点头,到堂上诸人散去,秦幼衡从京府衙门里出去,那张纸,和那个信封,已经被他紧紧捏作一团……
秦幼衡站在京府衙门外的大街上,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一阵一阵眩晕袭来,正要倒下之时,才感觉有两双手把他托了起来,搀扶着,往斜对面的一家茶房进去。
茶房的小间里,秦幼衡被掐了人中,又灌了半碗擂茶,才逐渐清醒过来,看清眼前这二人,原是自己的小厮大勇和松香。
秦幼衡只一掌拍在桌上:“你二人何处消遣去了?爷要你们这等无用之人,有何用处?今日爷便发卖了你们……”
大勇和松香见得秦幼衡已经清醒过来,忙齐齐跪倒在地,大勇依旧像从前那般,垂首道:“老爷,从礼部衙门出来的时候,有位官老爷追着您,让领俸禄凭证,您走得太快,没听见,便吩咐了小的们。”
大勇说着顿了顿又道:“小的们无用,也不必老爷发落,今日小的们便给您磕上三个头,也算全了咱们的主仆情谊,往后,老爷还请多珍重。”
看着面前的小厮齐齐规矩磕头,秦幼衡更是怒不可遏,指着二人道:“你们,你们简直是反了天,这是准备当逃奴吗?”
磕完头,大勇和松香站直了身子,大勇不卑不亢答道:“时日太长,大人许是不记得了,我们原都是张家旧仆,我们的身契,并不在您这一处。照顾您往辽东这一趟,便是小的们在您身边领的最后一样差使。小的们,这便告辞了,大人别忘了去领您的俸禄……”
二人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往外头出去了,出去时,还记得把茶钱结了。
秦幼衡直盯着那依然关上的门,许久都没有挪开眼。
仿佛那门外的,都是曾经连中三元的喜悦,洞房花烛的热闹,大把银钱漫天挥洒的快意,被众同窗学子,新结交的京城贵人环绕的醺然欲醉,美酒佳人左环右抱莺声燕语好不畅快……
而这门里的,却是从被人戏谑新娘子娇美,秦翰林要人才有人才,要学识有学识,怎的娶了这么个商家女做正妻,人都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秦大人莫不也是被那新娘子的美色所迷?还有她小意迎合背后的冰冷拒绝,她断他银钱供给的决绝,她从狂热到冰冷的眼神……
他错了吗?他难道错了?他们都说,她嫁给他,她的就该是她的,她既享受了因他而得的官家太太的尊荣,就该付出同等的价钱来维护这尊荣,如若不然,她凭什么?
她饮下那碗酒时,眼底冰凉濡湿,只说阿念太小太可怜,无论去哪里,她都会陪着,她是她的阿娘,她醒不过来,原是她的错……
那小小的女童,他都没看清过她的样貌,只隐约记得,和她小时候,极像。
那时候,他寄住在豫章城张家外院读书,他无处可去,无处可去,是了,就如今日这般,无处可去,而她呢?她如今魂渺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