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很宽敞,水池边放了叠好的浴衣和浴巾,有伤在身,黎邃没用浴缸,只漱了口,又用喷头冲了身体,刻意避开了受伤的脚踝。他洗澡很快,出来的时候,陆商的电话还没打完。
浴衣不知是什么面料,滑得他浑身发麻,轻飘飘地好像没穿一样,一走出来就徒生一种难以言说的耻感。
偏偏陆商还盯着他不放,黎邃更是难堪得头都抬不起头来。半晌那头终于挂了电话,冲他伸手:“帮我把药拿来。”
什么药?黎邃脑子一嗡,心说不会吧,抬头对上陆商的目光,才知道自己会错意了。
“哪个?”黎邃忙顺着他的目光拉开抽屉,发现里面瓶瓶罐罐竟然摆了十几种。
陆商挨着床边坐下来:“氯吡格雷、阿司匹林。”
黎邃一脸茫然。
陆商想起这些复杂的药名他八成不认识,指道:“第一排第二瓶和那个贴蓝色标签的。”
黎邃七手八脚地把药瓶翻出来,陆商瞥了他一眼,数了几颗药片就着凉水咽下去了:“你刚刚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
“嗯,”陆商掀开被子,“衣服脱了。”
黎邃:“……”
“不愿意?”
黎邃给了他一个平静的眼神,没说话,迟疑了两秒,慢吞吞地把浴衣脱了。卧室的灯光打在这具年轻的身体上,显得格外柔和。陆商让他转过身,伸手摸了摸他背上层层交叠的伤疤,动作很轻柔:“怎么弄的?”
这些疤痕有新有旧,有些黎邃自己都记不得了:“烟头是领班烫的,割伤是酒瓶划的,皱巴巴的那块是被开水烫的。”
“这里……”陆商的手滑到他的肩胛骨,那里有个丑陋的小圆孔,“有个疤。”
如果这时黎邃转身,他会看见陆商脸上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表情。
黎邃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小时候的,没印象了。”
陆商在那疤痕附近流连一阵,转而拍了拍他的肩:“嗯,睡吧。”
没有任何暧昧,甚至连尴尬都没有,气氛坦然得让黎邃忍不住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顺从地缩进被子里,看陆商熄灯躺下来,搭住他的肩,往自己身边带了带,闭眼就这么睡了,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长期处于复杂的成长环境中,黎邃从小就锻炼出了一身对危险高度敏锐的感官。陆商比他见过的大多数人情绪都要藏得更深一些,他虽然不能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但身体潜意识深处反馈出的讯息是,这个男人对他压根儿没那种心思。黎邃暗暗松了口气,在被子里动了动,尽量让脑袋贴着对方的胳膊,身体却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既不越矩也不显得过于生分。
四周安静下来,屋外有很轻的雨声,飘飘渺渺的,很不真实。黎邃长到这么大,第一次与人同床共枕,浑身都写满了无所适从,仿佛连睡觉都不会了,怕吵醒身边的人,几次想翻身都被他竭力忍住。陆商身上有股淡淡的沐浴露香味,非常好闻,黎邃在这气息中反而大脑一片混乱,挺尸一样躺到后半夜,才渐渐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这座城市的气候和宜人这两个字基本没什么关系,阴冷潮湿的雨天总是要持续很久,等到医院的风湿病患者排号都排到院门口,连绵的冷雨才有了收敛的架势,在这个夜里终于下成了雪。
黎邃醒来有一瞬间的错乱,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身在何处,房间里没有人,床头放着陆商换下来的睡衣。
“吱呀”一声门开,黎邃迟钝地觉出一点紧张来,来人却不是陆商,而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姨。
“醒了?”她满脸笑意走进来,径直把窗帘拉开,拿起床头的衣物,“楼下准备了早饭,洗漱一下去吃吧。”
“谢谢。”黎邃记起来,这是陆家的厨娘,陆商叫她露姐。这个女人长得很和善,脸上总是带着笑,黎邃对她很有好感,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陆老板呢?”
“他去公司了,怎么,你要去找他吗?”
黎邃顿感意外:“可以吗?”
“不可以。”露姐笑道。
黎邃:“……”
“逗你玩儿的,”露姐似乎也挺喜欢这孩子,“陆老板交待过,让你在家里养脚伤,下午梁医生会过来给你针灸。”
等黎邃下了楼,才知道事情陆商交待的远远不止露姐说得那么简单,他还有一上午的私教课要上。
黎邃没有去过真正意义上的学校,对于国内系统的教学模式没有什么概念,好在陆商找来的老师也并不刻板,很快针对他的情况进行了调整。
他其实是有基础的,只是有些使用频率不高的字,有时候音和意联系不起来,经老师一提醒,立刻链条式地回想了起来。
“你不像是第一次接触,是不是以前学过?”私教老师姓黄,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一脸严肃。
黎邃想了想,答道:“不干活的时候偶尔会偷偷学一些。”
黄老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中午梁子瑞如期而至,不同于以往的意气风发,今天的他看起来非常萎靡,连扎针都扎得哈欠连天。
“梁医生没有休息好吗?”
梁子瑞把头点得十分愤慨:“我和你家陆老板不一样,我是给人打工的,昨晚熬夜写了一晚上的试验申请,觉也没睡,累死了。”
黎邃对学历高的人总是有一种特殊的羡慕,并且这种羡慕被他以最朴素的语言表达了出来,逗得梁子瑞哈哈大笑。
话匣子一开,梁子瑞就忍不住逗弄他,捡了些美国读书时候的趣事说给黎邃听,讲着讲着自己又先笑成了一团。相比之下反而是黎邃淡定得多,当然主要也是因为他压根儿没听懂,只好一头雾水地配合着笑。
过了片刻,梁子瑞开始拔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听袁叔说起过黎邃,在性格养成最重要的那几年都有被虐待的经历,身上却一点儿没沾染上那种流氓匪气,实属难得。虽然偶尔也表现出拘谨,但并不扭捏,也没有反社会人格倾向,身上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从容感,这点倒是和陆商高度吻合。
也是命运捉弄,他要是能出生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好好培养,日后说不定能成大器。
“淤血还没散尽,这两天不要乱跑,睡前热敷,有什么状况及时联系我。”
黎邃点头,回赠给他一个感激的微笑。
天暗下来,壁炉烧得旺了些,整个屋子都被烘得热乎乎的。梁子瑞走后,黎邃把黄老师留下来的课本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颇有些爱不释手,写完布置的功课,觉得意犹未尽,又在课本上翻到“陆商”两个字,简体繁体各写了一长摞。后来他趴在沙发上睡着了,连陆商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
袁叔想过来叫他,被后脚进来的陆商拦了拦,示意他自己先回去。
黎邃的睡颜说不上多好看,但很安静,身体蜷起,双手虚虚地抱在胸前,半张脸埋在沙发里,是一个戒备的姿势。陆商在旁边坐下,从他怀里掏出课本,上面写满了字,苍劲有力,非常整齐。陆商在字迹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目光又落到身边的年轻人身上。
黎邃的皮肤很白,不同于成年人保养出来的白皙,他的肤色更接近婴儿,一点瑕疵都没有。说来也怪,他身上那么多伤,脸上却一点未见,也不知是不是这张脸太完美,连施虐者都不忍心。
黎邃迷迷糊糊转醒,身体一僵,缓缓坐起来:“陆老板。”
“以后困了就去床上睡。”
黎邃“唔”一声应了,声音带了点鼻音:“我本来想等你回来。”
陆商顿了顿,轻声问:“一个人在家是不是不习惯?”
黎邃一个人独惯了,没有什么习惯不习惯这一说,但陆商这么问是关心他,他自然不会去反驳,措了下辞道:“陆老板平时在家也是这样过的吗?”
“嗯,”陆商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明早我带你去公司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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