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很老实的人,每天鸡鸣起床,耕地织布,等待秋收,用一点点谷子、瓜果去市集里换一点点肉。妻子有次发烧,为了看病所以问猎户借了点钱,但根本还不起。这个时候大恩人送了他们一个女儿,还给了他们一锭十两的银子。他们还上了钱,买够了药,医好了妻子的病。他们觉得人生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变得幸福的,他们好感激那个大恩人,所以悉心抚育眼睛看不见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把饭桌上唯一的一块肉夹到女儿碗里,用仅剩的一点新棉花给女儿做衣服,他们不识字,但会教导女儿做人要善良,要宽容,要懂得感恩,就这样,一天天地把她抚养长大。他们听说大恩人的女主子喜欢兰花,就把女儿种出来的兰花眼巴巴地送过去……”杜鹃的眼睛一眨不眨,两个大大的瞳仁,毫无光彩,却又冷漠如斯,“最讽刺的是,他们甚至不知道真正的大恩人是谁,一心以为只是相府的某个下人。”
姜沉鱼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有时候,柔软也是一种钢刀,兵不血刃。
尤其是,用最无所谓的表情最平静的声音,去描述最残忍的事实时。
连她听到都如此锥心刺骨,真不敢想像当年十三岁的杜鹃是怎样面对那场鲜血淋漓的悲剧的。
“再然后,那个了不起的丞相大人出现了,对这个小女儿说她本是他的女儿,说他是出于怎样无奈的理由不得不抛弃了她,说他这么多年一直很后悔,说他虽然不能给她女儿的名分,但愿意负责她今后的生活……他说得委婉动听,情深似海。小女儿听了一直哭一直哭,最后哭累了睡着了,等她醒过来,发现丞相大人在她床边守了她整整一天一夜。小女儿被他伟大的父爱打动了,就抱住他,喊了一声——父亲。”
杜鹃说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
“兜兜转转十三年,骨肉终得相认,多么感人啊。可怜我那一句父亲,可怜养我育我的双亲,倒在泥地上尸骨未寒,他们的在天之灵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投入凶手的怀抱,再续天伦!”
姜沉鱼继续哭,眼泪像是直接从眼睛里倒出来的一样,哭得毫无节制。明明猜得出来:父亲之所以要将长女调包,真正的用意未必是怕母亲多么伤心,而是如果长女是瞎子的话,就没法嫁给帝王入宫为妃,所以换个漂亮的女婴,顺顺利利地送她进宫。也明明听得出来:杜鹃之所以喊他一句父亲,并不是因为父女相逢多么感动,而是强忍恨意图谋复仇。这一场悲剧里,两个人都在做戏,尔虞我诈,直将“亲情”二字,书写得满目疮痍。
叫她如何反应?又能怎样反应?
杜鹃的笑声渐渐停止,再度恢复成死水无澜的语调:“丞相认回了女儿,开始悉心教导她。女儿出乎意料的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三个月后,丞相就给她许了人家。丞相说,那人仪容俊美,威武不凡;丞相说,那人武艺超凡,将来必有作为;丞相还说,那人老实温柔,会好好对她……他说了很多很多,最后女儿说:‘父亲,我嫁。你要我嫁,我就嫁。’就这样,她嫁了,两个月后,那人科考中了武状元,一时意兴风发,果然前途无量。”
可怜姜沉鱼听到这里,连叹息都发不出来——本以为父亲下令杀死聋哑夫妻,留下女儿一命,还算顾念亲情,但现在想来,却是因为当年看中了还是一介布衣的卫玉衡,想要拉拢,因此眼巴巴地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而卫玉衡之所以能考上武状元,恐怕和父亲在暗中的帮助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丞相一心以为自己多了条臂膀,却没想到女婿生得太美,被左相家的女儿也看上了。丞相怎肯让已经到嘴的鸭子还被人抢走半只?因此,硬是示意女婿抗住压力没有应允。就这样,得罪了左相,女婿被贬,他又不能公然出面保,就对女婿和女儿说,先去边城待几年,待时机成熟,必能风风光光地回去。”杜鹃抚摸着自己的长发,忽然感慨了一下,“这一待,就是四年春秋。”
四年。
要怎样的决心才能令一个明明身体无比荏弱不能在阴湿之地久住的人硬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回城住了整整四年?
又要怎样的野心才能令她忍住所有的委屈怨恨不言不说韬光养晦?
明明是同样的血缘,甚至同样聪慧的头脑,但仅仅因为她失明,模样不够美,就失去了幸福的资格……
扪心自问,若换作了自己,会怎么样?
姜沉鱼不敢说自己就不会怨恨,更不敢说自己就不会报仇。因此,面对眼前看似淡然但每一句每一字都咄咄逼人的杜鹃,她,只能哭泣。
悲其之悲。痛己之痛。
——家丑如斯。
进了宫的姜画月,进了宫的自己,和没有进宫的杜鹃。其实,都一样。
“我真想看看你……”杜鹃轻轻地说,“有关于你的事情我听了五年,知道得越多,就越好奇。而今终于被我等到了这个见你的机会,却也是……害你的机会。”
姜沉鱼突然萌升一线希望,抬头猛然道:“放过公子,好不好?”
杜鹃的睫毛颤了一颤。
“姐姐,姐姐,求求你!放了公子吧,我求求你……”
杜鹃没有阻止,只是低叹道:“为什么聪明如你,却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呢?”
“我不是问,我是求!姐姐……”姜沉鱼咬唇,哽咽道,“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而且,最主要的是,我知道你其实可以办到的。姐姐,姐姐……”
杜鹃淡淡道:“如果你以为我是为了和丞相作对,所以要杀害姬婴,然后栽赃给父亲大人暗中扶植的颐非,破坏他的计划,那就错了。”
姜沉鱼一僵。
“你还不明白吗?”杜鹃轻轻握住她的手,动作里带了很多怜惜,“要杀姬婴的,是皇上啊……”
姜沉鱼的眼睛顿时睁至最大。
“而父亲,不过是那只推波助澜的幕后之手罢了……”
最后一个了字悠悠收尾,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哗哗哗哗,遥远的东院火光,映红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