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什么对你有用?”秋姜反问。
“事实。”颐非懒洋洋地往车壁上一靠,惬意地舒展开四肢,用最舒服的姿势跟她说话,“把事实告诉我,由我自己来决定要不要帮、怎么帮、帮到什么程度。”
秋姜垂下眼睛,颐非也不催促,任她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后,秋姜终于抬起头来,问道:“除了卷汗巾,我还有哪里露出破绽了吗?”
颐非得意一笑:“太多了。比如你看似柔弱其实会武功啦;比如你背我去客房时周围埋伏了三个人在保护你啦……”
秋姜听到这里欲言又止。但颐非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继续说了下去:“比如三更半夜风小雅却把一个婢女叫到马车上去说悄悄话……”
“然后你就知道了我是风小雅的人?”
颐非纠正道:“然后我就肯定了你是薛采的人。”
秋姜沉默。
颐非笑道:“好了。我已经把我要说的都说了,接下去,是不是该由你来为我解惑了?”
秋姜叹了口气。
颐非道:“你不敢出卖薛采么?确实,他是挺难缠的,但是,我也并不比他好多少。我现在对你客气,是因为觉得你有用。但如果一颗棋子不能为我所用的话,再怎么好用也是徒劳。你说对吗?我的脾气不太好,耐心有限。所以,在我们出城之前你不妨好好考虑一下。等出了城墙,如果你还不坦白的话……”
颐非笑,没有往下继续说。
与此同时,秋姜看到车窗窗帘的缝隙里,有白光在闪烁。
璧国帝都的城墙,与其他各地全不一样,因为,它是真真正正用白璧镶嵌而成的,在月夜下便如仙镜一般,散发着朦朦胧胧的折光,极尽奢华灿烂。也一度被抨击为劳民伤财。正因为璧国总是把钱浪费在了这种门面功夫上,所以才导致近些年来国库空虚、入不敷出。
而此刻,外头的光便正好宣告了这一点——城墙已在眼前。
秋姜咬了咬唇。
颐非以手支颔,凝眸而笑:“倒数开始,五、四、三、二——”
秋姜无奈地开口:“不是我不想说……”
“哦?”
“而是……我没什么可说的。因为我不知道。”
“什么?”颐非的笑容僵住了。
秋姜叹道:“你全部猜错了。我根本不是薛采的人,也没跟他做什么交易,更没跟他一起来算计你。所以,你抓我是没有用的。”
颐非扬眉:“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你应该信她的。”
这句话不是车内发出的。
这句话来自车外。
声音清脆、清冽,带着三分的傲,七分的稳,冷静得根本与其主人的年龄不符合。
这是孩子的声音。
这是薛采的声音。
颐非面色大变,突然扣住秋姜的手臂,连同她一起撞破车窗跳出去,结果,一张大网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将他们两个罩了个正着。颐非反手抽出匕首,只听刺啦一声,网被划破,他拉着秋姜破网飞出,顺势在持网者的手臂上一踩,翻过众人头顶,跳到了马车车顶上。
一排弓箭手出现在城墙上方,铁骑和枪兵蜂拥而至,将马车重重包围。
而其中最醒目的,莫过于薛采。
他骑在马上,一身白衣,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格外醒目。
他身旁,停着一辆漆黑的马车。正是风小雅的马车。
颐非手中的匕首往秋姜颈上紧了一紧,微笑道:“好巧啊,三更半夜的大家都不睡觉,来这赏月么?”
“你劫持我是没有用的。”秋姜道。
“是吗?”颐非压根不信,“可我觉得你家相爷,和你的夫君都紧张得很呢。”
“他们紧张的是你,而不是我。”
“哦?”颐非扬眉看向薛采,“她真的不是你的人?”
薛采沉声道:“她是我的婢女,也仅仅只是个婢女。”
“可她是风公子的侍妾。”
“前侍妾。”马车内,传出风小雅的声音,“她已经被我休了。”
颐非转了转眼珠:“既然如此,那她没用了。”尾音未落,他的刀已飞快割过秋姜的咽喉,猩红色的血液顿时喷薄而出。
薛采面色微变。
颐非看在眼中,更是镇定,笑眯眯道:“出来两年,其他都还好,唯独想念糖人的味道,想得都成了煎熬。”说着,凑过去在秋姜流血的喉咙上舔了一舔,啧啧道:“颜色不错,可惜味道不够甜……想当年,我最喜欢的就是用人来熬糖了……”
车内的风小雅冷冷道:“你想怎样?”
颐非朝他抛了个媚眼:“怎么?这就受不了了?不是说只是前侍妾么?而且还是个不怎么受宠的侍妾,就算她被我一口一口吃掉了,也与你没什么关系了呀。”
马车内沉默了。
颐非笑得更欢:“如果大家觉得月亮赏得差不多了的话,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薛采道:“你要去哪?离开璧国你还有地方可去?”
“那就不劳费心了。总之不要追来就好。如果我再发现你们追来,那么这位姑娘少了的,可就不止是胳膊腿什么的了……”颐非说着摇头叹道,“好可惜呢,薛相,本想跟你再共事几年,可惜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要走了。这两年承蒙关照,日后有缘再见。”
薛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
颐非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憋屈的样子,不由得心情大好,架着秋姜转身刚想走人,一道黑影突从空中飞来,与此同时一把软剑流星般地割断了秋姜身上的绳索,秋姜手脚一松,重获自由的第一反应就是反手抢过颐非手中的匕首,并把他从车顶踹了下去。
颐非落地,还没来得及跳起,又一张大网冲天而降,他没了武器,这一回,终被捆了个正着。
颐非直勾勾地看着车顶。黑影站在秋姜身旁,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黑色的皮裘从头到脚,只露出了他的脸——一张消瘦的、在月下泛着郁郁青白的脸庞。
颐非讶然:“你不在马车里?那刚才在车内说话的人是谁?!”
马车里,焦不弃探出头来:“回三皇子,是奴在说话。”
前半句用的还是风小雅的声音,后半句就恢复了本音。
颐非认栽,望着黑衣人苦笑:“你这随从的口技不错。”
黑衣人淡淡点头:“嗯。我平日里足不出车,为的就是遇到这种情况时,好吓你一跳。”
这个人,当然就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大懒人风小雅。
这一次,他不但动了手指,全身都动了。
而当他动起来时,世间就再没有人能比他更快。
秋姜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风小雅,身为被保护者,她居然并不感到安心,反而莫名地害怕。
她忽然发现,她怕这个人。
发自内心地,怕他。
为什么?
半个时辰后,四人重聚薛府书房。
一开始薛采还想找大夫来为秋姜疗伤,结果发现那不过是颐非的一个恶作剧——他的匕首是特制的,一按把手,就会往外喷红水,远远看去,便如喷血一般。因此,秋姜其实根本没受伤,唯一的损失大概就是她的衣服,衣领红了大片。
侍卫将那把匕首送到薛采面前时,颐非嘻嘻一笑道:“很便宜的,二十文钱一把,没想到真骗过了薛相,太值了。”
薛采冷哼一声,却没追究此事,而是开口道:“我们来重谈一下合作的条件吧。”
风小雅霸占了书房里唯一的一张榻,却没有坐,而是躺下了。大概是之前动用了武功,此刻的他看上去十分疲惫。
秋姜和薛采站着,唯独颐非是坐着的——五花大绑地坐在地上。
因此,薛采这么说,颐非便自嘲地看了看身上的绳子:“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逃?答案就是我不跟你们谈,任何条件都不谈。”
“你觉得自己还有拒绝的机会?”薛采冷冷道,虽然年幼,但他一沉下脸,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都似冻结了一般,压抑得人难受。
可颐非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继续咧着嘴笑:“没有,但幸好我还有死的机会。”
一句话后,室内一片死寂。
薛采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闪烁不定,似乎也拿这个家伙很头疼。至于风小雅,秋姜觉得他好像睡着了。
然而就在这时,风小雅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宛如石子击碎水面时激涌而下的水花,清澈而凌冽。
“三十九万七千。”风小雅侧过头,用那样清冽深幽的目光紧盯着颐非,沉声道,“你知不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颐非明显怔了一下。
“三十九万七千,是这二十年来燕国和璧国失踪的孩童总数,仅仅只是记录在册的,没有案宗可查的更不计其数。那么,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孩子,都失踪去了哪里?”
颐非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去了程国。”不知是不是错觉,秋姜觉得风小雅的脸看起来异常悲伤,但仅一瞬间,便又变成了尖锐,“身强力壮的,被卖去兵器工坊做苦力;漂亮的,被卖去青楼。程国就靠着这两样收入,得与三国抗衡。”
颐非发出一声冷笑:“那又如何?你也说是二十年了,这个毒瘤都已经长了那么多年,烂进骨头里了,现在才想起来要追究,不嫌晚么?”
“我不追究。”风小雅一个字一个字,很慢却又很有力量地说道,“我要直接挖了它!”
有风呼啸着从窗外吹过。
光影仿佛一眨眼就黯淡了。秋姜定定地看着风小雅,有些震惊,又有点别的什么东西,让她觉得自己离他越发遥远,远得根本看不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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