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竹。山水。还有……琴酒。
图璧四年六月初八,程国宫变。
公主颐殊在燕宜两位君王的扶植下,迅速掌控了时局,而颐非,作为这场皇位之争的失败者,不得不烧了府邸连夜逃亡。
逃亡的密道早已备好,就在湖底,不料竟真有用到的一天。
他跳入湖中,憋着一口气沉到湖底,好不容易游到湖西北角的巨岩旁,就暗道一声不妙。
密道始挖于五年前,五年来从未用及,加之要避人耳目,自不可能疏通打理,年份一久,湖底的淤泥和水草竟将洞口糊了个严严实实。
侍从们见此光景,忙拔剑的拔剑、掏匕首的匕首,上去披斩。
眼见得时间一点点过去,洞口的藤蔓越来越少,有几个实在憋不住浮到水面换气,结果就是岸上飞来一片箭雨,瞬间将他们射成了刺猬。
琴酒在水下一看不好,连忙臂上加力,将洞口的藤草劈出一个缺口来,虽然很小,但已够一人钻入。
琴酒比手势让颐非先走。
颐非刚要钻,身后一道寒光袭来,他连忙朝旁闪避,那道光擦着他的身体划向了岩壁。
转头一看,却是颐殊的追兵们赶到了,刚才上去换气的侍从暴露了他们的行踪,追兵们纷纷跳湖下来追捕。
颐非虽精通水性,但毕竟入水时间已久,无法换气的后果就是行动迟钝,第二道刀光劈来时,想躲,没能躲开,一刀正中后背,若非刀在水中重力大减,只怕是就此劈穿了。
松竹脚上一蹬,冲了过来,一边将他推向密道,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剩余的刀光。
颐非费力地爬进洞口,转身刚想救松竹,就见猩红色的液体在水中膨胀开来。与此同时,继他之后爬进洞的琴酒一把扣住他的胳膊,将他往密道深处拉。
湖水冰凉。
但眼框处,却又痛又涨,一片温热。
水草随着这场打斗四下摇摆,宛如幼年噩梦里张牙舞爪的妖魔,而在妖魔的笼罩下,青衣的松竹,还有白衣的山水,就那样一点点地染成了鲜红。
颐非永远无法忘记,松竹和山水死前的样子。
更无法忘记,逃出程国时是多么地屈辱和狼狈。他们约好了要一起走,重头来过,可一眨眼,最重要的人就已人鬼殊途。
很多东西其实是无法割舍的。
尤其是,他失去的已经太多太多,到头来,两手空空,连仅有的三个生死与共的下属,也全没了。
继松竹和山水之后,琴酒也一病不起,他们好不容易东躲西藏找到了璧国使臣的船,再也抵抗不了病痛折磨的琴酒,为了不成为颐非的累赘,背着石头沉进了海里。
他们三个,都是童年时被拐卖到程国的孩子。接受残忍的训练后,成为合格的死士。颐非从品先生手中买了他们,从此之后,他们就成了他最亲密的人。
他还记得第一次跟他们见面时的情景。
品先生领着三个一般高矮胖瘦,甚至长相也差不多的十七岁少年进来,让他们现场展露武功给颐非看。
三个少年全都武技不凡,百步穿杨。
颐非很是满意,问品先生:“怎么卖?”
品先生伸出了五个手指。
“五十金?不贵。来人……”他刚要命人拿钱,品先生呵呵笑了起来:“不是五十,是五百金。”
颐非吃了一惊。以他对死士的了解,一人五十金算顶天了。而这三人,居然要五百金!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
“如果你单买一人,五十金。如果你三个全要,那么,五百金,不讲价。”
“买三个你不打折还抬价……他们有什么过人之处?”颐非何等机灵,品先生这么一说,他顿时就明白了。
品先生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三个少年的眼睛蒙上,然后给每个人一个鼓,让他们随便敲三下。
在安静得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的房间里,三个少年静静地站着,然后同时抬臂、击鼓,停止。过了一会儿,又同时抬臂、击鼓、停止。
三记鼓声,全部同时起同时止,心有灵犀,宛如一人。
颐非叹为观止,当即命人去准备五百金。
在等钱的过程中,颐非问品先生:“他们武功不错,又很有默契,那么忠诚方面如何呢?”
品先生听后,对三个少年道:“每人打自己一拳。”
少年们还蒙着眼罩,一听这话,丝毫没有犹豫,各自打了自己一拳,拳声同样整齐。
品先生上前挑开他们的衣服,只见黝黑的胸口上,三个青红色的拳印高高肿起——果然是对自己没有半分留情。
颐非将这一幕看在眼中,若有所思。这时黄金取到,品先生点清了金锭,一笑道:“好了,你们三个从现在开始就是三皇子的人了。三皇子就是你们的主人,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
“拜见新主人!”三个少年同时跪地。
颐非上前将他们的眼罩一一解开,眼罩下的脸庞,年轻呆板,面无表情,连受伤的痛苦都毫不可见。
颐非的目光从第一个人看到第三个人,然后再从第三个人看回第一个,最后,从袖子里取出三块糖,朝他们笑了一笑:“我请你们吃糖。跟着我,不挨打,能吃糖。”
就是这么一句话,顷刻间点亮了三张原本已经死去的脸。
跟着我,不挨打,能吃糖。
彼时的颐非是真的认为,自己一定会赢的。比起荏弱无能的大哥麟素,比起刚愎寡恩的涵祁,他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最适合的储君。
没有显赫的出身又如何,不被父王喜爱又如何,在程国这个实力大于一切的国度里,他养晦韬光,玩世不恭,一点点地积攒和扩张着自己的势力……
结果,却输给了一个女人。
世事讽刺,莫过于此。
跟着他的属下们不但没有糖吃,还纷纷丢掉了性命。
山水、松竹、琴酒。
他们本来当然不叫这三个名字。他们本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家,却被万恶的人贩诱拐,从此开始了地狱般的人生。生得屈辱,死得也毫无尊严。
而像他们那样的人,有三十九万七千,甚至更多……
这是程国的罪孽么?
颐非仿佛已经看见末日来临,有神灵在天上宣判,说——
“程,汝罪恶滔天,当淹没。”
然后,那座形似巨蛇的岛屿就沉下去、沉下去、沉了下去。
一朵浓云飘过来,遮住隐透的晨光。
秋姜坐在台阶上,倚靠栏杆,看着阴下来的天空,就那么痴痴地看着,仿佛那已是她关注的全部。
一件彩衣忽然撞进视线当中。
颐非出现在院门口,与她遥遥相望。见她丝毫没有要招呼他的意思,便抬步走进来。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他们说谎。”
“哦?”
“他们说谎。”
“哦。”
“他们说谎!”秋姜突然激怒,跳了起来,“风小雅说谎,我不是细作!我也不稀罕做他的侍妾,就算他不给我休书我也早就想摆脱他的,何必要捏造罪名?强加给一个无依无靠父母双亡的我……”
颐非突然出手。
他的手很快,一下子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朝她头顶拍落。秋姜下意识地翻身一扭,腾空踩着他的肩膀飞起,一个跟斗跃到了他身后。然而不等秋姜站稳,颐非已出腿扫她下盘。
颐非边打边问:“你的武功哪里来的?”
“父亲教的。”
“你父亲是谁?”
“秋峰,曾做过镖师。”
“区区镖师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
“我青出于蓝。”
对话间,两人已过了十招。
颐非攻击不断,秋姜则飞来飞去地闪避。颐非快,秋姜却更灵巧。
“何为佛教三藏?”
秋姜呆了一下,但仍是极为流畅地答了出来:“总说根本教义为经,述说戒律为律,阐发教义为论。”
“何为三坟?”
“伏羲、神农、黄帝。”
“何为十二律?”
“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和应钟。”
“何为如意七宝?”
“一宝金,二宝银,三宝琉璃,四宝颇梨……”秋姜本是踩着栏杆想跳上屋顶的,但背到这里,突似想到什么,整个人一震,脚下踩空,摔了下来。
颐非也不救,任她摔到地上,沉声道:“想起来了?”
秋姜浑身颤抖地看着前方,喃喃背出后半句话:“五宝砗磲、六宝赤珠、七……七宝……玛瑙。”
“你通音律,晓佛学,知百史,会武功……你还觉得,这些都是巧合吗?玛瑙。”
“我不是玛瑙!”
“那么……七儿?”
“我也不是七儿!”秋姜愤怒地爬起来,抹去脸上的泥土,转身就走。
颐非步步紧跟:“你还想伪装多久?”
秋姜头也不回:“我没有伪装!”
她快步走到小屋前,打开门,正要进去,却在见到里面的场景时骇目惊心——
小小的屋子四张床。
因为要下雨天色很暗,但已近卯时,平日里这个时候相府的婢女们就该起床干活了,然而此刻,三人躺在地上,全都惊恐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