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被埋进土里。
秋姜将铲子放下,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着面前小小的坟包,牌子上写着“蓝亭秋氏夫妇之墓”。
风吹得林叶沙沙响,午后的阳光炙热地落下来,把坛子里的酒浇入土中,酒很快就挥发了。
她就那么跪在坟边,一坛接一坛地倒着。
盛夏蒸腾,酒香熏得人晕晕乎乎。
她在心中默默数数,数到三千二百九十六时,终于坚持不住,视线一晃,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人已在一张硬木板床上。
房间里点着冰麝熏香,偶尔有悠扬的钟鼓声远远传来,如置神仙境地。
秋姜慢慢起身,看见自己的脚用纱布包了起来,不知道上得是什么药,丝丝冰凉,说不出的舒服。
她汲了拖鞋下地,推开房门。门外,是一个僻静的小院,院子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梧桐树下摆着一张矮几,几上放着一把古琴。
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院门紧闭,围墙高耸,映入秋姜眼中,起了一阵波澜。
记忆深处某个伤疤毫无防备地爆裂,遍体生寒起来。
秋姜四下走了一圈,最后回到古琴前,这才发现琴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字——“弹”。
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要她弹琴?
秋姜想了想,在琴前坐下,调试了几下弦后,随意弹了一曲《菩提净心曲》。
一曲完毕,吱呀一声,院门由外开了,两个身穿银甲的妙龄少女走进来对她躬身行礼,道:“姑娘请跟我们来。”
秋姜起身,跟着她们往外走。
院子外面是茂密的竹林,在小暑天内分外阴凉,行走其中,但觉清风拂面,淡香盈盈,说不出的惬意。
走过铺着光洁鹅卵石的小径后,前方赫然出现了一角红楼。楼后有一小瀑布,大约三十丈高,哗啦啦地落下来,汇成一湾溪流,绕着红楼蜿蜒游走,叮叮咚咚,颇具情趣。
溪流上浮着些许碧绿荷叶,银甲少女们带着秋姜踩着荷叶往前。秋姜本有些疑惑,但踩上去后发现那些荷叶是假的,不知何物所雕,栩栩如生,取代了原本应有的桥梁,显得别致有趣。
穿过溪流后,有十二级白玉石阶,上面就是红楼。楼高两层,占地宽广,碧瓦朱檐,丹楹刻桷,好不精美。
门前有一石桌,桌上摆着一盘棋,棋已下了一半,看起来黑子将胜。
棋盘下也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解”。
秋姜也不多废话,仔细沉吟了一会儿后,拈起白子走了一步。
只听咔咔一声,红楼的大门就开了。
银甲少女们做了个请的手势。
秋姜独自一人走进楼内,银甲少女们便将房门关上了。
门一合上,光线骤暗,秋姜眯了眯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她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地上突然蹿起七簇火光,七盏油灯同时点亮,在地上排成了北斗七星的阵势。
明亮的火光,映得秋姜脸色苍白。
她的手在身侧握紧,深吸口气,朝前走了一步。
嗖嗖两声,一排飞箭突从两壁射出,幸亏她反应极快,立刻退回门边。箭支齐齐射中了她原先所走的地方。
是机关么?秋姜暗暗皱眉,抬头打量四壁,在摇曳的灯光里看起来就像一张大张的嘴巴,等着将她一口吞噬。
既然如此……那就……
秋姜一掌击出,七盏油灯同时破灭,趁着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她飞了起来,几个翻腾,踩着七盏油灯跳到了对面的楼梯上。
一阵掌声响了起来,似是从楼上传来的。
秋姜想也没想,就冲了上去。
明亮的光,一下子罩了过来,秋姜抬手挡住眼睛。不得不说,有时候光线运用好了,也是杀人的利器。若有人趁此机会偷袭,她肯定躲避不及。
但幸好,没有人偷袭。
秋姜心中松了口气,但等她适应了亮光将手挪开,看到面前的景象时,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房间内绑着两个人。
左边是个四十出头的矮胖男人,大腹便便头发半秃,看起来老实巴交;右边是个徐娘半老的美貌妇人,一双水汪汪的杏花眼,不笑时也有三分风情。
这两人看见她,全都露出惊恐之色,拼命摇头,示意她赶紧离开。
秋姜的双脚就像是被钉子钉死在了楼梯口一般,不能动弹分毫。
因为……
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秋家酒庐的老板和老板娘——她名义上的父母——本该烧死被下葬了的两个人。
一时间,全身血液都朝头顶涌了上来。
秋姜深吸口气,慢慢抬步朝二人走过去。
没有人出现阻止。
她很顺利地走到了秋氏夫妇面前,将他们的穴位解开:“爹……娘……你们……怎么会在这?”
秋氏夫妇有苦难言,之前明明紧着用眼神催她走,这会儿得了自由却又全都不说话了,只是面色灰败,又是尴尬又是害怕。
秋姜伸手将他们一一扶起,并把他们衣服上的灰尘拍掉——做着女儿所应做的事情,最后抬起头,环视四周。
二楼也是空无一物,看上去这个精美雅舍被空置了许久,然而,她却不信没有其他人。
对方布置了这么多环节,还抓了秋氏夫妇,为的不就是看谎言揭穿的一瞬么,如此精彩的场面,怎么可能舍得不看?所以,肯定藏在了什么地方。
可是,放目望去屋中一片空旷,并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秋姜目光微闪,踱起了步子。
从东到西,一遍;从南到北,一遍,每一步都是一样的距离。
她突然狠狠地往西边的墙壁撞了过去。
眼看墙壁就要被她撞个大洞,咔擦一声,整堵墙突然移走,秋姜撞了个空,一头栽进去。
栽倒在一双鞋边。
鞋子是纯黑色的,方口素面,朴素无华。但落在识货者眼中,就知道是用玉洗坊的贡锦所制,单这么一双鞋,便需常人小半年的开销。
秋姜暗叹口气:这么好的鞋,却穿在一个不走路的人的脚上,真是暴殄天物啊。
——这个不走路的人自然就是风小雅。
秋姜抬起头,就看见风小雅坐在滑竿上,静静地望着她。
他那两个如影随形的随从——孟不离和焦不弃没在他身边。
是什么让他如此有恃无恐?
秋姜没有起身,保持着那个伏在地上抬头的姿势,怯生生地问道:“为什么救我?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又为什么抓了我的父母?”
风小雅笑了。
他眉目阴郁,但此刻笑容一起,眼神却变得格外温柔和灵动。
“你的父母不是烧死了么?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是假死。”
“哦?为什么?”
“有个厉害的仇敌来寻仇,所以先一步佯死避世而已。”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跟着一起假死?不怕对方找不到你爹娘,对你下手?”
“总要有人出来收拾残局。那个仇敌还是有点原则的,不会对晚辈出手。”
风小雅唔了一声,笑意越发深邃了起来:“好口才。这个说辞确实说得过去。可惜你爹娘没你这么机灵的反应……”
秋姜不由得转头看向秋氏夫妇,果然,二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耳中,听风小雅悠悠道:“不过也怪不得他们。因为他们赶到下一个据点时,遇到的接头人,被我掉包了。”
也就是说风小雅提前一步派人到了下一个据点,假扮成接头人,套了秋氏夫妇的话?
可是……怎么可能?
他怎会提前知道这个计划?又是如何在这么短时间内就把一切都查清楚了?
除非……
秋姜骇然地看向窗外的天空——天色大亮,旭日悬中,分明是初夏再标准不过的晌午,但也许,是另外一天?
“发现了?”风小雅看出了她的想法,点头道,“没错,你已晕了三天四夜。今天,是六月初五。”
秋姜咬着下唇,不说话了。
她之前,之所以在坟地晕倒,是因为发现有人在暗中监视,所以装晕而已。没想到对方竟真的让她昏迷了,不仅如此,还一睡睡三天。
三天时间,足以让很多真相浮出水面了。
如果说一开始说谎是为了圆场,但到这一步还说谎就是笑话了。
秋姜当机立断,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由于风小雅是坐在滑竿里的,她一站起来就比他高了一头,因此,就变成了他仰视她。
两人彼此对望,秋姜什么也没说,拍完灰尘后就转身回到秋氏夫妇面前。
秋氏夫妇哆哆嗦嗦,无比愧疚地看着她,喃喃道:“对、对不起……”
秋姜没等他们说完,就开口道:“背叛组织者,死。”说着一掌,朝秋老板头顶拍下。
掌到中途,被人拦下。
秋姜扭头一看,竟是风小雅。
风小雅居然从滑竿里飞了过来,并出手将她拦下。
秋姜挑眉:“哟,原来你还是会自己走路的。”
风小雅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平静的脸上有着难以言说的深沉:“不要再杀人了。”
“哈?”秋姜冷笑,“还有一颗菩萨心肠。”
风小雅并没有理会她的嘲讽,只是又说了一遍:“不要再杀人了。秋姜。”
“我不叫秋姜。”秋姜沉下脸。
她确实不叫秋姜。
她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七儿”,隶属于一个叫做如意门的组织。
如意门按照佛教的如意七宝将门内弟子分类:一金二银三琉璃四颇梨五砗磲六赤珠七玛瑙。七门中最优秀的人,可以得到七宝的头衔,拥有排行。
而她,便是第七宝——玛瑙。
自她十五岁时受封此号,四年来,玛瑙再没换过人。
三个月前,有密报说四国谱落到了风小雅手中,组织一连派了三批弟子查探真伪,却都折在了风小雅手中。于是,这一次,由她亲自出马。
秋氏酒卢是如意门安插在玉京的据点之一,秋氏夫妇是门内弟子,负责监视玉京动态,用送酒的方式通传情报。每当需要夫妇亲自离开处理一些任务时,就会以“上山探望女儿”为借口关闭酒卢。
因此,她选择了“秋姜”的身份——一个体弱多病的、带发修行的、会酿酒的小姑娘。再加一项善舞的长技,和一段凄惨身世,以素斋为切入点,制造跟风小雅的见面。
但现在看来,在她布局试图诱惑风小雅的同时,也一脚踩进了风小雅所布的陷阱中。
秋姜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想着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又是如何发现的。还有为什么,他看自己的眼神会如此奇怪,就像看着一个久违之人。
风小雅就用那种古怪的眼神,一字一字对她道:“只要你愿意,你就还可以是。”
秋姜皱眉:“什么意思?”
风小雅的手从她的手腕移到五指,轻轻握住。
手指被握住的同时,秋姜的心也跟着抖了一下。风小雅的手很凉,很软,在微热的季节里被这样一双手握住,是很舒服的一件事,却让她莫名不安。
秋姜试着挣扎了一下,没挣脱掉。
于是她立刻明白——风小雅虽然是天下第一大懒人,但他,确确实实,是有武功的。
“不要再杀人,不要再回去。如果答应……”风小雅就那样不轻不重地握着她的手,眼睛宛如浸在冰雪中的暖玉,“我就娶你。”
秋姜愣了半响后,唇角轻扬:“好啊。”
这可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七月初一。
大红花轿抬过长街,无数百姓涌过来看热闹。
“鹤公又娶新夫人了?这是第十一个了吧?”
“这回是逃妾是女囚还是寡妇?”
“听说是个孤女,还是个带发修行的尼姑。”
“哇……”众人啧啧。
秋姜坐在轿中,流苏盖头蒙住头,一身锦衣胭脂红。左手上戴着串颜色暗淡的佛珠。
她轻轻抚摩着佛珠。
这不是普通的珠子,一共十八颗,每颗里都藏着不同的东西。有毒药,有迷烟,有针,还有一种可以拉得很长的丝。它是南沿谢家的传家宝,是用一种叫做“镔”的特殊材质打造而成的,比银细软,比水轻,却比铁还坚韧。
今晚,会不会用到它,就要看风小雅的造化了。
一旦拿到四国谱,就杀了风小雅。
秋姜将戴着佛珠的手按到胸前,没有大战前夕的兴奋和激动,有的,只是深入骨髓的平静。
风小雅抛出了一个十分奢侈的诱饵:跟着他,得到他的庇护,彻底与如意门决裂。换成别的人,可能会就此倒戈。可惜偏偏对象是她。
她可是要接掌如意门的人。
对她来说,成为如意夫人,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她已为此等了太多太多年。
风小雅虽是宠臣,却无功名,是白衣之身,因此娶妾也是十分简单,不用设宴,不用行礼,轿子抬到院中,人扶进厢房,厢房里布置了红帐红烛,便算是洞房了。
秋姜没有自带的仆婢,全程陪伴她的是两个银甲少女,行动间步伐轻快,武功不俗。
秋姜坐在榻上,那两少女就站在前方死死地盯着她,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是监视。
换了旁人,必定不自在,秋姜却自行揭了盖头,拿起矮几上的瓜果零嘴吃了起来。
两个银甲少女对视了一眼,一人道:“请姑娘把盖头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