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尔虞

祸国·归程 十四阙 5944 字 3个月前

“不是觉得。而是……你就是。”

秋姜皱眉,“证据?”

风乐天笑了笑:“唔……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什么?”秋姜刚问完,就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异样,脸上像有虫子爬,痒痒的。她忍不住伸手轻挠了一下,然后发现手上也长出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点。这是什么?!

“江江失踪时不过九岁,面貌与你有些像。但世上相像的人很多,幸好,有一样东西是伪装不来的,那就是——江江不能吃茴香。对她来说,茴香是风发之物,食之风邪。”

秋姜看着手上的红点,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风乐天注视着她,眼神又和蔼,又悲凉:“我们……找了你十年。”

秋姜低头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一时间很难接受,没关系,你可以在此地慢慢想。”风乐天起身,走了几步,回头朝她一笑,“对了,厨房下有地窖,里面藏了二十坛这种酒,想喝自取。”

说完他就真的离开了。

秋姜独自一人坐了许久,她似乎什么也没想,又似乎想了许多许多。

等她终于站起来时,夕阳已沉,暗幕一点点地熏染了天空。

她来到主院的主屋,找到火石将蜡烛点亮。这里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正如风乐天所言,确实可以住在这里慢慢想。

但是,主屋的书案上放着一堆册子,最上面那本的封皮上写着“玉京复春堂江氏”七个字,摆明了诱她去看。

秋姜在案旁坐下,就着蜡烛拿起手册打开,里面记录的正是江江的生平。

江江,祖父江玎,跟璧国太医院提点江淮系出同宗,世代学医,但他天赋有限医术平平,在燕国并无建树,年纪到了就退了,跟独子江运在玉京开了一家复春堂的药铺。江运有个女儿,其妻早逝,江运又忙,对她疏于管教。

手册里记录了一些药铺伙计对江江的评语,大多是一个“野”字。

“小姐胆子很大,不让做的事情非做不可,不让碰的药非去碰,有一次好奇误食了八仙花,腹疼如绞,满地打滚!病好后仍不改性,还是各种尝试,并理直气壮道:‘神农尝百草,众口交赞,为何我尝百草,却受责罚?’”

“小姐很是聪慧。有一年我老家梨子大卖,乡农们纷纷购买梨种,她劝我父不要跟风,应改种柳树。果然第二年梨子丰收,而我父卖柳枝供乡农编筐盛梨,收入颇丰。掌柜知道后问小姐为何劝人种柳,她道:‘父亲以往采买药材,但凡某药丰产,其价必降。物以稀为贵。大家都种梨子,来年梨子泛滥,箩筐必不够用。’掌柜觉得她有经商之才,十分赞赏,更加放任。小姐自此更加胆大妄为……”

“小姐对来铺里赊药的人各种冷嘲热讽,天寒地冻,商户们商量布衣施粥,她总不肯。众人都笑她抠。但我父病重时,她偷了一株山参送到我家。我父靠山参吊命最终挺过那劫。掌柜发现少了山参,大怒彻查,别的伙计揭发说是我偷的,小姐见瞒不住了便跳出来承认说是她拿的。掌柜当着众人的面抽了她十藤鞭……小姐的恩情没齿难忘,我可怜的小姐……”

“小姐去丞相府送药,回来说要嫁给风公子,我们都以为她在说笑话,没想到后来丞相大人竟然真的上门提亲了!掌柜十分不开心,因为风家的那个公子病恹恹的,随时都会咽气的样子。问小姐为何要嫁他,小姐说风公子的病好特别好有趣,她想陪在身旁记录下来,如果能治好,她就是独树一帜的神医了!对了小姐一直想当大夫,理由是‘看病人拼命求自己,很受用’……”

厚厚书册,从不同的人口中拼凑出那个名叫江江的小姑娘。

胆大的行动派,头脑聪明,性格看似跳脱,实则坚毅,还有点小坏。

扪心自问,倒真是跟自己挺像。

秋姜翻看着江江的生平,也看到了这十年风氏父子是如何找她的,用一句“倾举家之财、耗半生之力”也不为过。若非后来娶了个能干的会赚钱的龚小慧,光靠宰相大人的俸禄,早入不敷出了。

线索很是零碎,拼拼凑凑,无不将矛头指向七儿。七儿就是江江的可能性很大。

最最重要的是……

秋姜抬起手臂,红色的斑点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这么一会儿工夫,便又褪了个干干净净。

遇茴香会风邪——江江一个不为人知的特点。

而她,也如此。

秋姜深吸口气,将书册合上,起身举着蜡烛走向厢房。她方才搜索时来去匆忙,没有细看,如今走进寝室,才发现主屋的布置跟别院不同。

一张白虎皮软绵绵地趴在矮几旁,几上放着写了一半的大字,笔迹稚嫩,但十分工整。周围是与墙等高的药柜,每个抽屉上都写着药材的名字,但里面是空的。靠北的角落里摆了张锦榻,小巧精致,枕头被褥上绣着针脚马虎的小花。

秋姜忽然了然——这是江江儿时的房间。

为了唤醒她的记忆,还真是用心良苦。

秋姜叹了口气,索性吹熄蜡烛,在榻上睡下。

药柜虽是空的,但残留着各种药材的味道,秋姜闻着淡淡的药香,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最后她索性起身,去了厨房的酒窖,里面果然有二十坛酒。

秋姜拎了两坛回到主屋,跳上屋顶,就着月光开喝。

酒性极烈,入喉如烧。她心口也似烧着一团火,又憋又痛又禁锢着发不出来。

秋姜喃喃:“真是痴儿啊……”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先睡一觉,明早起来再想。这么多年,遇到事情时,如果不那么急,她都让自己先睡一觉,醒来再思考解决之法。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怪夜色太深,人心亦沉沦。

又怪凡世多难,命不由人。

秋姜正要飞下屋时,忽见远远的山庄大门处有了一点微光。

她心头一惊,立刻伏在了屋顶没有动。夜色中,黑衣的她与屋脊浑然一体,仿若隐形。

那点微光朝主屋走来,借着月色仔细辨认,是风小雅!

孟不离和焦不弃不在,走在风小雅身边的人,是风乐天。

秋姜暗叹口气,越愁什么越来什么,看样子是没法等到明天再想解决之法了。

她以为风小雅是来找她摊牌的,谁知,他走到主屋院外时,却停步了。

月光淡淡地照在他脸上,为他原本就苍白的容色又覆上了一层哀愁。

秋姜以往看他,觉得他太过阴郁,现在知道了原由,想到这样一具行走的肉身中,竟有六道内力互相对冲抗衡,就觉得着实可怜又可敬。

秋姜伏在屋脊上看他。

他则一直盯着主屋的门。

风乐天在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进去罢。”

风小雅却仍不动。

“最难的话,我都帮你说了。现在,该轮到你跟她谈一谈了。”

风小雅目光闪烁,最终抬步前行,刚走到檐下,突然抬头——

秋姜暗道一句不妙,风小雅的武功深不可测,必定是发现她了!当即从另一侧屋脊滑落,想也没想就要跑。

身后风声袭来,风小雅果然追了上来。

“秋姜!”他叫道。

秋姜回手扔去酒坛,风小雅闪身避开,酒坛落地,哐当砸了个粉碎。

秋姜趁他这一瞬的耽搁,加快脚步,飞身来到围墙前,脚尖一点,就要越墙,身后风小雅又叫了一声:“秋姜!”

声音急促,最后一个姜字破了音。

秋姜抓住墙头,手臂借力往外跳落时,扭头看了一眼,正好跟风小雅的目光撞了个对着——

电光石火,万语千言。

秋姜心底深处似有一根弦,被他的目光狠狠一拨,发出了一记悲鸣,震得两耳嗡嗡作响。而就在这时,风小雅素来笔挺的身躯摇晃了两下,突然倒了下去——

像一件空衣服,鼓着风,软绵绵地落地。

秋姜心中一紧,本是按在墙头借力的双手,改为抓住墙头,最后,跳回院内。

她缓缓朝风小雅走去。

风小雅伏在地上,身体抖个不停,似是痛苦到了极点。

是陷阱么?为了拖住她,所以故意示弱么?

秋姜心头闪过狐疑,但最终强压下所有不堪的设想,蹲下身,抱起了他的头。

风小雅定定地看着她,冷汗如雨般划过他苍白文弱的脸庞。

他用冰冷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牙齿打颤,吐字模糊。

但秋姜还是听懂了。

他说的是:“江江。”

二字如山,沉甸甸地朝她压落。

秋姜感觉自己的耳朵再次嗡嗡啸叫起来,而她避无可避,退不敢退,陷入深深困境。

风小雅晕了过去。

秋姜把他背起来,一步步地朝主屋走去。

他又轻又瘦,像具骨架般压着她,却让她的每一步都迈得十分困难。

秋姜想,我应该不管他,继续逃的。他晕倒了,所有人都会着急,忙着救他,就顾不上追我。这本是最好的逃离机会。

可是……

她心中有点犹豫,有点生气,还破天荒地有点难受。这种情绪对她来说十分少见。这么多年的训练,她以为她的意志已经足够坚硬。

却偏偏遇见这么一个人。

孽缘。

秋姜把风小雅背回主屋时,风乐天正等在那里,见此情形面色顿变:“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秋姜把风小雅放在榻上,他已陷入昏迷,却依旧紧抓着她的一只胳膊,不肯松开。

风乐天为他搭脉。

“怎么样?”

“内力反噬!”风乐天的神色变得很难看。

秋姜还在琢磨为什么会内力反噬时,风乐天对她道:“这次情况不妙,他已昏迷,自己无法梳理,需要你帮忙。我说,你做。”

秋姜点点头,按照风乐天教得输入自己的内力,一点点地帮助风小雅梳理他体内紊乱不堪的内力。整个过程非常复杂,若非风乐天在旁指点,还真是做不下来。

最后,终于平息下来的风小雅安详地睡着了。

秋姜抹了把额头的汗,从榻上下去时,只觉整个人疲惫不堪。

一盒药膏递到了她面前。

秋姜扭头,风乐天指了指她的胳膊。秋姜掀起衣袖,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被风小雅抓出了指印。他太用力了,以至于她那一块都有点青了。

秋姜接过药膏,道了一声谢。

风乐天注视着熟睡中的儿子,目光里满是担忧。

秋姜忍不住问道:“他这是?”

“反噬。那六道内力虽能令他继续行动,可心绪不宁,内力不稳时就会反噬其身,更增痛楚。他本该剃度出家,戒骄戒躁,但是……”

秋姜垂下眼睛。但是,他为了找她,仍在红尘中煎熬。

“就算你不是江江,留下来,趁机跟如意门了断,不好么?”风乐天朝她看过来。他有一双特别温柔的眼睛,被这双眼睛注视着,让人很容易就放下戒备,生不出任何逆反之意。

“真能了断么?”秋姜轻轻一语,却令风乐天沉默了。

“如意门成立已有一百二十年,组织比你们所能想象的更加庞大。甚至在燕国的世家皇族内,亦有夫人的耳目。我们的门规只有两条,一‘胜者为王’;二‘不得背叛组织’。触犯第二条的,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秋姜直视着风乐天的眼睛,淡淡道,“我知道您是燕国的宰相,但是,我不认为您能保得住我。”

更别提一个自身都难保的风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