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如意夫人亲眼目睹自己最大的敌人死了,背叛她的弟子也死了时,就是她最放松也最脆弱的时候。也只有这个时候,狡猾多疑的如意夫人才可能满足马上也要死去的秋姜的要求。
品从目在赌这一刻。
薛采也在赌这一刻。
而此刻站在桥上想明白了全过程的颐非,泪流满面。
“四国谱在哪里?”
如意夫人皱了皱眉。
“不能告诉我吗?”
如意夫人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贴近她的耳朵,低声道:“四国谱在……”
秋姜屏息等待着。
谁知如意夫人突然停下,眼眸深处露出了警惕之色。
秋姜心中咯噔了一下。
“你知道这个做什么?”
秋姜垂下眼睛,遮住心头惊涛骇浪般的紧张,低声道:“我在圣境接受训练时,有一个朋友。他手上长着八个螺,他特别宝贝那八个螺,盼着长大后,能凭借这个记号找到他的家人……”
如意夫人微微眯眼。
“后来,姑姑让他配合我去南沿窃取谢家的足镔配方。他要扮成谢家的一个远房亲戚,需要对比指纹,怎么办呢?临出发前,他把手按在了火炉上,抹掉了那八个螺。”这是秋姜第二次说起这个人,上一次,她诉说的对象是颐非。
当时颐非听了很难过。而此刻如意夫人听了却没什么反应。
“所以,你想要四国谱,帮他找回姓名?”
“对。他在南沿为了帮我死了,我答应他有朝一日告诉他,他原本是谁。”秋姜说到这里,深吸了几口气,“我不想就这样空着手去地下见他。这是我最后,也是唯一的心愿……姑姑,求求你。”
她抓住了如意夫人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
这种冰凉感消去了如意夫人的多疑和猜忌,她终于点头道:“好。我告诉你——”说着,如意夫人将那个杀死姬婴杀死品从目并划花了她的脸的箭头按进秋姜心口。
秋姜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四国谱在……”如意夫人用力一按,箭头整个没入秋姜体内,“品从目家中。”
秋姜的手颤抖着,想要推开她,却已没了任何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涌出来,染红她的衣襟和如意夫人的手。
“从目想要四国谱,虽不知他要去何用,但我还是愿意满足他。可惜他到死也不知道,四国谱就藏在他家中,早早地给他了。”
秋姜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想说话,却已说不出完整的字音。
“还有你,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想知道,我也愿意满足。但是,我老了,这一路背叛我的人实在太多了,除了死人,谁也无法真正让我相信。所以,我成全你的好奇,你也成全我的疑心吧。”如意夫人说着,将箭头又拔了出来,血顿时喷溅而出,好些溅到了她脸上,她伸手缓缓擦去。
在这个过程中,秋姜终于没了呼吸。
她的眼睛睁得极大,但却失去了神采。
如意夫人将她的眼睛合上,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恭喜你解脱了。来生聪明些,别再投胎到姬家。”
小桥上,一条锦鲤再次跳出水面,然后翻着肚子死去了。
颐非心中一紧。紧跟着,他听见如意夫人的惊呼声从小楼里传了出来。
薛采面色微变道:“出事了!”
罗紫立刻扭身冲向小楼,颐非也跟了上去。
门撞开后,只见如意夫人正在跟一人交手,两人动作都极快,拉出了一绿一黑两道线。
颐非一眼看出黑线正是风小雅,心中微宽,当即四处寻找秋姜,最后在墙角找到了她,却是一具尸体。
颐非顿觉大脑刷地一白,连心跳也跟着几乎停止。
罗紫看到这一幕,忙叫道:“玉倌!玉倌——”
江晚衣不会武功,因此这时才赶到,忙将药箱打开,为秋姜抢救。
那边,如意夫人一掌击退风小雅,大怒道:“你们果然联合起来骗我!”
罗紫嫣然道:“我记得我入门时,夫人教的第一课就是‘骗术’。夫人授人以骗,就要做好被骗的准备。”
如意夫人当即朝她掠去,却被薛采中途拦截。
如意夫人冷笑道:“就凭你?”
薛采抬起袖子,嗖的一箭,如意夫人立刻折腰,腾空翻了好几圈,才堪堪避过这一箭,再落地时,发髻已乱。
“袖里乾坤。据说你一直想要?给你。”薛采说着,射出了第二箭、第三箭……
如意夫人慌忙躲闪之际,风小雅再次掠到,跟薛采配合一前一后夹击她。
如意夫人喊道:“来人!来人——”
罗紫笑道:“没有人会来的,夫人。您当着那么多弟子的面,杀了品先生,又杀了朱小招,他们怕都怕死了,哪里还敢再靠近此地?”
“我是如意夫人!!我的命令他们敢不听从?!来人——”她的嘶吼声远远地传了出去,然而,没有任何人进来。
罗紫继续说风凉话道:“夫人一生尊崇无双,一呼百应莫有不从,便连程王都为你所控。正如朱小招所说的,您是蚁后,所有的蚂蚁都不敢不听你的话。可是,您忘了,在一种情况下,蚂蚁们会杀了蚁后——”
她说着伸出手拿起梳妆台上的镜子,对准如意夫人道:“就是当蚁后老了时。”
如意夫人一眼就看见了镜子里自己的脸——满是血污红点和伤口的一张脸!
她的动作顿时慢了。
然后她就倒了下去。
袖里乾坤的最后一支箭终于射中了她的眉心。
她躺在地上挣扎,却发现四肢都已不听使唤。
薛采抬步缓缓走到她跟前:“我跟公输蛙不同,公输蛙不屑在箭上用毒,但我必须用。你可知为何?”
如意夫人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充满了震惊和惶恐。
“你当然知道我在箭上抹的什么。因为,你也曾经把它抹在另一支箭上,用它杀了你的侄子。”
此言一出,屋里的所有人都震惊了。
江晚衣猛地扭头道:“公子是她杀的?!”
他这一转头,手里的银针顿时偏了几分,一旁全神贯注盯着秋姜的颐非顿时急了:“你专心点!”
江晚衣只好收敛心神回来继续为秋姜施针。
而颐非后知后觉地一怔,这才意识到刚才薛采说了什么,震惊抬头道:“姬婴所中之毒不是品从目的吗?”
“卫玉衡那废物的手下,怎么可能拿到此毒?有此毒的只有先生、姬忽和如意夫人三个人。姬忽当时在云蒙山,而先生不可能杀公子,只有你,如意夫人……”薛采盯着如意夫人,眼眸黑浓,因为汇聚了太多悲伤而无法解读,“你恨姬家,你恨琅琊,所以,你杀了她的儿子。”
如意夫人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薛采上前一脚踩在她的手上——就像她之前踩朱小招那样。
“一年一个月又十二天,我每天都在想,怎么把这支箭还给你。先生不让我杀你,姬忽不让我杀你,因为他们都要完成公子的计划。而现在,你说出了四国谱的下落,你终于可以死了。”
如意夫人的目光从薛采移向风小雅,再移向颐非罗紫,最后落到满头大汗的江晚衣和他针下毫无反应的秋姜身上,喃喃道:“原来如此……难怪从目临死前说赢的人是……她。”
她突然喊道:“神医,她还能活吗?”
江晚衣没有答话,神色十分严肃,额头的汗一滴滴地淌过脸庞。
如意夫人看在眼中,冷笑了起来:“神医,你可莫要让他们失望啊。不过据我所知,你已经让很多人失望了。当年,你没能救回曦禾夫人的好朋友……”
江晚衣的手指一顿。颐非急道:“别听她的!”
“后来,你没救回姬婴。再后来,你连你最爱的女人曦禾夫人也没救……”
薛采突然抬脚踩在她的嘴巴上。
如意夫人大怒,拼命挣扎,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然而,江晚衣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颐非急声道:“那不是你的错!生死有命医术不是万能的,你已经尽力了!”
如意夫人虽不能说话了,但还能笑,因此整个屋子回荡着她桀桀的诡异笑声。
薛采皱了下眉,这时风小雅过来,俯身在她脖子处一按,如意夫人一震,顿时没了任何声音。
薛采埋怨地看了风小雅一眼:“慢了。”
风小雅苦笑了一下,转头看向秋姜,脸色苍白魂不守舍,最后更是站立不住,只能慢慢地坐了下去。
“你还好吗?”薛采看出些许异样,担心道。
风小雅没有回他的话,而是注视着江晚衣,缓缓开口道:“秋姜告诉我,如意夫人说出四国谱的下落前,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出现。所以,你们都在外面,我却在这里。而我在这里,却没有救她。”
颐非这才知道原来风小雅一直藏在楼内。也是,他们中此人武功最高,若要留一人监控全局,也唯有他能不被如意夫人发觉。
“我没有救她。这对我来说,是世上最痛苦的事。同样,曦禾夫人当时一心求死,你没有救她。那对你来说,也是世上最痛苦的事。我明白。”风小雅说到这里,对江晚衣笑了一笑,“所以,就算你此刻不能救回秋姜,我也不会怪你。她死得其所,她没有遗憾。”
江晚衣扭头目露感激之色,刚要说话,颐非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道:“不行!她没遗憾我有啊!他不怪你我不干!你必须给我救活她!否则我就砸碎你的药箱……”
薛采走过来,一脚将颐非踢开:“你算老几?”
江晚衣怔住,片刻后,轻笑出声。
风小雅的话让他很感动,但颐非这一闹却令他瞬间放松了下来。他再次拿起银针,朝秋姜的穴道扎了过去,这一次,稳如泰山——
伏愿垂泣辜之恩,降云雨之施,追草昧之始,录涓滴之功,则寒灰更然,枯骨生肉。
方不负,这神医之名。
一阵风来,吹得屋檐上的铃铛摇了起来。
风来风停,叮叮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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