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归程

祸国·归程 十四阙 6402 字 3个月前

她的弟弟,九岁一别此生再无法相见。

她的父母已逝,想要最终对峙都已无机会。

她的家族已经支离破碎,族中所有人都会恨她而不是赞美她。

如意门弟子也不会感激她,如意门的解散会让其中大部分弟子失去方向陷入迷茫。

那些孩子丢失的家庭更不会感谢她,因为她出现得太迟动作又太慢,孩子的童年和青春都已被摧毁,再无法补偿……

她在做那样看似无意义的事情。却要付出那么多那么多东西为代价。

而最后的最后,她甚至为之献祭了爱情。

“姜花开时如我所愿……姜花会开,可是……我却不是秋姜。”姬忽凝视着风小雅,每个字都很轻,但落在他耳中,每个字都很重。

风小雅的眼泪流了下来。

那样美的一张脸,像蕴着千年温柔的玉盘,当眼泪落下,便像珍珠滑过玉盘,让人看了心都要为之碎裂。

姬忽逼自己闭上眼睛,不再看。

“所以,放过我吧。我有我的事要做,你也有你的事要做。就此别离,再不相见,便是你,对我最大的仁慈了。”

风小雅伸手拈起下摆上的那张纸,注视着上面的名字,眼眸一点点变深。然后他扶着几案慢慢地站起来,站直,就像他以往那般端正。

当他重新站得笔直时,自信和镇定也随之回来了。玉盘之所以为玉盘,便在于珍珠流过的一瞬,极尽璀璨,可珍珠离去时,仍光洁无暇。

“姜花开时如你所愿。若此生再不相见是你的愿望,那么……”他甚至还扯出了一丝微笑,“可以。”

姬忽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我父为了大义,死得其所,他没有遗憾。我痴缠追你,是我愚昧,既已知追错了人,这便改正,我也没有遗憾。所以……”风小雅回视着她,声音坚定,“我宽恕你。”

姬忽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风小雅抬步走了出去,他的脊背挺得笔直,他的每一步距离都一样,他的衣摆随风翻舞,就那样一点点地走出了姬忽的视线……

姬忽收回视线,有无数心绪,无数感动,无数悲伤,却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傻瓜。

她想,真是个……傻瓜。

为了让她不再痛苦,故意说了临别时的这番话。到了最后的最后,仍在为她着想,迁就她,顾虑她,一切都为了她。

若我真是江江就好了……

若我真是江江,怎舍得辜负和错过这样子的一个风小雅?

可现在的这一切,不过是从江江那偷来的,阴差阳错下的因果,无论多么不舍,都要还给她。

也还给他。

秋姜回想到这里,将脑袋轻轻地搁在了窗棂上,静静地闭上眼睛专心晒太阳。

她好忙。忙得只敢给自己这么短的时间,去想风小雅。

颐非颠着走出小楼,去管罗紫要马车,得知秋姜决定跟他一起回芦湾,罗紫非常震惊:“怎、怎么可能?她、她……”她竟然没选风小雅,而选了颐非??吃错药了?

颐非却嘿嘿直笑,将两只手伸到她面前,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一只手竖起一根手指,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什么?”

“我三,他一。”

“什么什么?”罗紫还是没明白。颐非却不打算细说,选了最好的马,最软的坐榻,然后备上吃食清水书籍棋子等物。

罗紫气得在一旁拼命拦阻:“不行不行,这个不能给你!不行不行,那个很贵的!”

“别小气,回了芦湾,我派人送十倍还你。”

“呸!芦湾现在根本就是一片废墟,我才不信能有什么好东西留下……啊呀,别再拿了!再拿我跟你拼命!”

颐非肩上扛了一包,手上提了两包,胳膊上还挂着两包,一脸开心地走了。

罗紫不干追了上去,结果路上遇到了江晚衣。颐非将江晚衣往她跟前一推:“你们也告个别。我先去备车!”

罗紫脚步顿停,这才想到秋姜一走,江晚衣也要跟着走的。

江晚衣静静地看着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两人的气氛莫名尴尬了起来。

最后,罗紫看见江晚衣腰上的玉带钩歪了,便自然而然地上前为他理正,道:“此去芦湾务必小心。听说那边开始有瘟疫了……”

“我正是因此而去。”照顾秋姜,只是顺带的。

罗紫闻言不禁一笑:“你可真是活成了想要的样子。”

江晚衣也笑了起来:“嗯。”

罗紫抬头,看见他的笑脸,心想他还真是跟小时候一样,明明长着这么乖的脸,却敢忤逆他爹。

“玉倌……”她的动作慢了,心也跟着酸了,“谢谢你。”

谢谢你不计前嫌,肯原谅我。

谢谢你始终不曾对我口吐恶言。

更谢谢你,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还会这样温柔地对我笑。

你也许并不知道,你的原谅和笑,对我来说多么重要,是我此生得以厚着脸皮活下去的力量啊……

江晚衣看着马上就要哭出来的罗紫,时光在这一瞬,仿佛回到了儿时。她也是这样半蹲着替他整理衣袍,抬起头时,这样满是憧憬地看他。

那时候他不理解。现在,终于知道了原因。

“你……”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了,“要跟我一起去吗?”

罗紫一怔。

江晚衣环视着前方的小楼和竹林,缓缓道:“虽然这里很好,但有点小。外面虽然不太好,但很大,大的可以遇见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也许有一天,你就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

“痛苦。”江晚衣冲她笑了一笑,“人类天生具备忘记痛苦的本能,在他们遇见更多更多的人和事时。”

罗紫怔住,僵立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江晚衣等了一会儿。这时,远处传来了颐非的呼唤声:“好啦,走啦——”

于是他又问了一遍:“要跟我,一起走吗?”

罗紫整个人重重一震,如梦初醒,看了他一眼后,突朝颐非的方向冲去:“要去!我得看着我的那些宝贝们!免得被那臭小子祸害了!”

她身后,江晚衣轻轻地笑了起来。

笑得又暖又乖。

薛采闭目坐在马车里,他身边是一册册案卷,几将车厢内的其他空间全部塞满了。而这只是如意门二十年来的档籍。还有前一百年的,因为弟子差不多都死了,也就不着急了,留在了品从目家中,派人慢慢整理。

薛采此刻心情挺好。

他想起了姜皇后写在奏折上的那行字:“家失子,国失德。民之痛,君之罪。”还有字上的泪痕。

终于,终于对她的那行字有了交代。

不管过程如何,只要结果是好的,就是好的。

他垂下眼睫,吩咐车夫再快一点。他想回去了。尽快回璧国,尽快回到那个人身边。

然而就在这时,朱龙策马急奔而来,唤道:“相爷!相爷——”

薛采吩咐车夫停下,费力地从小山般的档籍中挤出身道:“怎么了?”

朱龙的表情十分凝重:“颐殊逃掉了。”

薛采眼眸骤沉。

薛采在亥时,披着一身星光快步走上雀来山。

他在此处抓到颐殊后,曾对外派出好几队人马,让人以为他将女王秘密转移去了别处,其实还囚在塔中,看守她的是白泽里最忠诚的十名下属,都是跟了姬婴多年的老人。

按理说,不可能走漏风声。颐殊是怎么逃脱的?

当他走进塔中时,第一眼,看见了云笛的尸体,尸体上插满了刀剑,就像一只刺猬。

“云笛牺牲自己,缠住所有人,让颐殊趁机逃脱,并且,他以一人之力,杀了我们所有人。”

云笛身边横七竖八地倒着十个人。

从每个人的死状,薛采脑中都能再现出当时惨烈的情形,但他并没有忙着感动,而是眯了眯眼睛道:“他们全都服了药物,无法运功。是怎么恢复的?”

朱龙的表情变了变,最后低下头道:“恐怕……十人中,有人背叛。”

若非如此,无法解释云笛怎么能够以一敌十,也无法解释颐殊怎么有力逃走。

薛采在十具尸体中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具尸体前:“他是背叛者。”

“因为他是第一个死的?”

“他自知背叛难逃一死,索性先死在云笛手中。第一个死,死得如此干脆了断,真是没受什么痛苦啊……”薛采面色深沉,索性狠狠踹了尸体一脚,“查查他的身份来历,为何帮助颐殊。”

“是。”朱龙停一停,又问,“女王逃了,颐非那边怎么办?”

“玉玺还在,袁宿还在,可以将颐殊的罪行公布天下了。民愤如雷,看她能往哪里逃!”

薛采冷冷道。

此时的他还不是很担心,因为大局还掌控在他这边。

可随着调查的深入,朱龙带回的信息却十分不妙:“那个背叛的下属叫元竟,根据四国谱记载,他是宜国人。我已派人去他的家乡继续追查了。此外,胡九仙之前一直在芦湾装病,芦湾海难后,我们去他的住处没有找到他。昨日,海上巡逻舰传回消息,说有胡家的船只从凤县离港。船上有胡倩娘和那个叫茜色的婢女。但有没有胡九仙,暂不得知。”

“你的意思是……颐殊很有可能被胡九仙接走,带去了宜国?”薛采一怔。

“鹤公已经追那条船去了。”

薛采负手在塔里走了几圈,最后停在云笛的尸体前,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毫无干系的问题:“马覆和周笑莲呢?”

“昨日得知胡九仙可能有问题后,我第一时间派人去查他们两个了,果然跟着胡九仙一起不见了。”

“若真是胡九仙带走的还好,他可是四国首富,不可能躲起来,终究要出来抛头露面的,怕就怕……”

“就怕有人藏在他身后,用他遮挡了我们的眼睛。”

薛采拧眉沉思,过了好一会儿道:“写信给宜王。将此地发生的一切都告知于他。”

“宜王会帮忙吗?”

“他……”薛采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不耐烦,“他不帮,我们就不还钱了!”

之前国库空虚,姜皇后管宜王借了一大笔钱。当时薛采不在京城,后来得知后气得不行,跟皇后发了一通脾气。因此此刻提及此事,他还是很生气。朱龙挑了挑眉,自以为地懂了。

薛采走出古塔,望着月色下山下百废俱兴的大地,危机尚未真正解决,就像人生,充满了变数。

最终,他只说了一句话:“不管如何,先回家。”

回家了。

外界纷扰无尽时,暂放一边先回家。

他已离开那个人太久。久到看这月光都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