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情声音温柔却坚决,充满了不容置喙,这让小厮意识到自己逾矩了,连连低头请罪。
这样美好的人,仿佛连雪也要格外青睐于他,一路踏行,等到了那名乞丐面前时,披风上也尽是雪花了。
长九没有见过范情,但他心中一直记着这位救命恩人。此刻见恩人竟然下了马车,心里又喜又惊。
喜的是他能一睹对方尊颜,惊的是傻蛋还在那里缩着,丝毫没有礼节可言,若是对方追究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可规矩和阶级宛如两座不可鸿越的大山,沉重地压在他的背脊上。这样冷的天,长九的额头却逐渐冒出了冷汗。
良久,他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字里行间,皆是文雅。
范情看着一动不动的乞丐,没有丝毫不耐烦。他甚至慢慢蹲下了身,将视线同对方齐平。
哪怕是在这中时节,乞丐身上也能闻到一些异味。可范情神情依旧,如同三月春风。
纤尘不染的手落在了乞丐的头发上,替他摘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草屑。
他丝毫不顾忌这会弄脏自己,又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一点一点替人擦着脸。
乞丐的脸上本就布了层雪,温玉暖手带着手帕,倒是很容易擦干净。
不一会儿,他的本来面容就展现了出来——眉飞入鬓,五官挺拔,皮相优越,俊美凌厉。因为线条的过于凌锋利,以及此刻的面如表情,显得极为冷漠,深到了骨子里。
即使他现在一身肮脏,也丝毫不减风采。
范情替人擦完脸后,又轻轻执住了对方的手。他看上去那样圣洁尊贵,却无所芥蒂地碰着污浊。
正待说话,一旁突然过来了个人。
这人倒极有分寸,没有惊到范情,正是长九。他是跪爬而来的,此刻正不停地朝范情磕头。
“公子恕罪,公子恕罪,这乞丐脑子不好,是个傻的,请您不要跟他一般计较。”
长九不知道范情为什么会下马车,又为什么会问傻蛋问题。他心中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狠了狠心,跑来范情面前替傻蛋告罪。
人是他手下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去死吧。
他也不是真没脑子,贸贸然就冲过来。
长九心里盘算过,既然范情连他们这些乞丐都救,定然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人。这样的人,就算生气,也不会太跟他们计较。
说着,长九又在地上砰砰磕了几个响头。起伏之间,他看到范情做工精致的长靴底部已经被雪浸湿了。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范情仍执着乞丐的手没有放,朝长九问话的时候,没有动静的人眼眸动了一下,视线落在范情的侧脸上。
他生得美丽,连冷着眉眼也是如此。然而再好看的皮囊,在他眼中也跟其它东西没有区别。
“回……回公子,小人与他并无干系,只不过平时略有照应。”
长九闻到一阵冷香,是从范情身上飘过来的,他更是屏住了气,不敢多闻,生怕亵渎了对方。
见他虽然慌乱,但却依旧有条不紊地说清楚了话,并且在这中关头还肯为他人求情,范情眼中多了些赞赏。
“无事,我并没有要怪罪他,自去一边吧。”
“是……是……”长九退到了一边,正是背风处,严寒渐渐成为一团暖和。他又小心翼翼觑了眼傻蛋,就见对方的脸被擦干净了,模样瞧着不过十六七岁,纵使在范情身边,亦有不逊于对方的惊艳逼人。
他倒是没想到,傻蛋的真面目竟如此好看。
正瞧着,又见范情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披在了对方身上。长九不敢再看下去,心中却唏嘘了一下,看样子傻蛋的好日子要来了。
如他所想,下一刻就听范情轻声问道:“你可愿随我回府?”
乞丐反应慢,范情好似早就知道,静静地等着他,只是眼尾不知为何,像是被水雾浸染了。
他见对方好半天没有回应,也不气恼,而是将披风更系拢了些,牵着对方起身,径直走向了自己的马车。
乞丐也安静,虽说对范情的话毫无反应,可并不挣扎。
身后的乞丐们各个将头低着,心里都十分羡慕。他们这么多人,独独傻蛋被范情看中了,还要带他回府。
那可是范府,他们一辈子都摸不到的地方。
乞丐们是羡慕,而跟在范情身边的小厮见他牵着一名浑身脏污的乞丐,还要把对方带上马车时,则皱紧了眉。
“公子,这乞丐又脏又臭……”
“住口!”
范情的语气是少有的严厉,向来温和的性子,如今竟然会为了一名随意从墙根下捡回来的乞丐而动怒。
“公子恕罪,文弥也是为了您着想,您身份尊贵,若是被人知道和乞丐同乘,岂不堕了名声。”
“祖父从小教导我,有教无类,人无贵贱之分,只是共乘马车,又何来堕名?”
范情看上去文弱,但心志却比任何人都坚定。他不会因为外物,因为等级森严而改变自己对身边人的态度。
说完,他便让文弥给了长九他们一些银子,又让他安置好这群人,便带着至今为止都没有开过口的乞丐上了马车。
宫铃再次响起,马蹄不断,范情替对方脱了披风,声音放到了最轻:“你不用怕,今后我会照顾你。”
乞丐的眼眸再次转动,极缓慢的,似乎这样的动作对他而言充满了难度。
范情并没有逼着他说话,而是倒了杯温水,亲自递到了对方嘴边,喂着人一点点地喝下去。
等喝完了,又拿出了些糕点,都是入口即化的,出来的时间不长,又是被特意保存着,糕点都还热着。
他捻着糕点,同样慢慢地喂着人。
干净的白袍上不知不觉沾了许多糕点屑,还有因为跟乞丐靠得太近沾上的污渍,只他一点都不介意,目光透亮地注视着对方。
“这是玫瑰酥,我特意让厨房只加了一点糖,不太甜,喜欢吗?”
“还有这个,偏咸一点。”
“再喝点水。”
乞丐不说话,范情却好像总是能读懂对方的意思。长时间没有吃饱肚子,乍然间不能进食太多,他注意着分寸,等喂得差不多了就停下了。
手帕给对方擦了脸,早就脏了,他便举着自己的袖子又给乞丐擦了擦嘴角。看到对方身上的伤痕时,眼中俱是心疼。
“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他托着乞丐的手,声音轻轻,一滴清泪落了下来,砸在对方的手背上。
他连泪都像是冷的般,只是化开的时候又变成了一团烘热。
乞丐的手指过了一会儿颤动了一下,如水过无痕。
范情身为范氏的传人,世人尊他,敬他,视他如天边明月。
而如今他却亲俯下身,将所有的柔情都捧给了眼前这名身份卑贱的乞丐。
“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平静温柔的眼眸里闪动着无声的偏执。
乞丐——也就是郝宿,目光冷漠地看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