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辽东之行
宋海带来了纪衡最不愿听到的消息。
“皇上,据微臣所查,当年确实有一个杀手组织有可能参与季青云之案,之后此杀手组织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微臣前几日碰巧抓到一名此组织的旧部,经过一番拷问,此人已经招供。”
“都招了些什么?”纪衡神色镇定,手却不自觉地握紧。
“他说,他们当年确实曾前去刺杀季青云。主顾来头很大,许的价钱很高,他们做完了这一票,便赚够了一辈子的钱,于是都金盆洗手各自转行了。该杀手组织也随之解散,自此在江湖上消失。”
“来头有多大?”
“可能是……先帝。”
纪衡深吸一口气,语气转冷:“什么是‘可能’?有多可能?”
宋海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白纸,呈递给纪衡说:“皇上,这是画师根据那人的描述所画,是当年与杀手接头的人。”
纪衡接过来,展开一看,方才提起来的一颗心像是被重重地砸了一下,终于跌了回去。画上之人他认识,虽画得并不逼真,但从那眉眼和胡子,以及脸上的痣,都可以辨认出那是他的舅爷爷,也就是先帝的亲舅舅。当年虽贵为国舅,做的官并不大,是个闲散的皇亲。此人从不掺和储位纷争,也不给陈无庸面子,因是先帝长辈,且一直有先帝相护,陈无庸也不敢把他怎样。先帝如果想背着陈无庸做点什么,这个人当是最佳心腹。
“此外,”宋海继续说道,“微臣查了当年先帝私库的金银出入情况,发现季青云被害之前与之后,私库分别有一大笔银钱流出,不知去向。”
能使得一整个杀手组织赚得金盆洗手,这天底下能有几人有这么大的手笔?如此看来,此事的真相也八九不离十了。幕后黑手当真是先帝。他想杀季青云,又不能被陈无庸知道,因此没有派出宫中侍卫,而是花大价钱费尽周折从外面雇请了一帮杀手。这事真是让人无力评价,一个皇帝,被一个太监钳制住了,想做什么事情还得偷偷摸摸的,真不知谁才是皇帝。
可是纪衡又觉得此事十分荒诞。父皇为什么要杀季先生?并且一定要背着陈无庸,又赶在陈无庸之前下手?多半是知道陈无庸的目的了。
也就是说,他父皇知道了他策划夺宫的事情,至少是怀疑了。
但父皇什么也没说,一直假装不知道。不仅如此,他还刻意掩盖此事,为此不惜费尽周折地买凶灭口。
纪衡突然对自己这个以昏庸著称的父皇有些陌生了。
他曾经以为父皇是讨厌他的,一心想把皇位传给阿征。他甚至为此怨恨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忠奸不辨,嫡庶不分。若非当皇帝的刻意纵容,奸宦与宠妃何以会嚣张到那种地步?可是当面前摆着大好的除掉他的机会时,父皇却故意斩断了这个契机。一个皇帝要心宽到怎样的程度,才能无视掉自己儿子试图逼宫的事实?
明明知道,却不予追究,并且倾力把此事深埋于地下。因为一旦谋夺皇位的罪名坐实,儿子就会陷入万劫不复。
纪衡心里堵得慌,眼眶发热。父皇是个公认的昏君,许多做法都让他觉得荒唐。这么多年来,纪衡第一次发现,父皇比他想象中的更在意他这个儿子。
可是季先生呢?季先生就活该枉死吗?
不,不该是这样的。季先生于他来说亦师亦父,是他最敬重的人。他怎么能为了保全自己而把季先生一家搭进去?此事虽不是他做的,但确实是因他而起。
他害死了季先生。果然是他害死了季先生!
这个意识让纪衡痛苦无比。他突然发现这世界真是荒唐。他辛辛苦苦追查了八年之久,查到最后,一切的冤孽都回到了他的头上。
哈哈,哈哈哈哈!这他妈操蛋的世界!!!
“皇上?皇上?”宋海见皇上久久未说话,忍不住抬头看他,却发现皇上笑得一脸悲苦,眼神透着苍凉和疯狂。他壮着胆子说道:“那个杀手该如何处理?请皇上明示。”
纪衡被宋海唤醒。他看了宋海一眼,问道:“可逼问出季先生尸骨所在?”
“他招了,微臣尚未派人寻找。”
“先找到尸骨再说。”
“是。”
宋海退出去之后,纪衡心中烦闷难安,他想起身出去走走,刚站起来,却眼前发黑,脚步踉跄。
定了定心神,他端起桌上的一碗茶,也不管是凉是热,咕咚咕咚灌了半碗。
放下茶碗,他迈着缓慢的步子,两眼发直地走出书房。
他现在十分想找阿昭倾诉一下,告诉她这世道有多可笑,他有多可恨。
可是他不能。纪衡突然停下脚步,他不能把这事告诉阿昭。阿昭这辈子最大的心结就是家仇,倘若教她知道了他的父亲是她的杀父仇人,而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他而起,那么她会怎样?
她一定会恨他,然后离开他。
纪衡突然感觉无比惊慌。
不,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后果。他与阿昭必须是恩爱两不离的,他已经做好了与她一辈子在一起的准备。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谁也不能!
可是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他就算有回天之术,也无法改变过去的事情。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
纪衡最后还是去找了田七。
田七见他神情恍惚,脸色灰败,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问他,他却只是摇头。
她以为是因为她的事情,他与太后又起了冲突,于是她一阵过意不去。
纪衡靠在她的肩膀上,垂着眼睛,看着院中飘落的星星点点的血红色梅瓣,不语。
田七实在心疼他,宽慰道:“要不……嗯,我不做皇后也是可以的。”没必要非闹得母子不和。
纪衡闭上双眼,轻声道:“阿昭,倘若我做了一些无法挽回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那要看是什么了……你不会宠幸其他女人了吧?”
“……没有。”
“嗯,那就好。我与你说实话,我不是什么贤良的人。你若与旁的女人有一点儿沾惹,我是万万不会开心的。所以你能不能不要那样做?”
“你放心,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我只希望……你愿意让我一辈子爱你。”
田七笑道:“我自然是愿意的。”
“你能不能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永远不离开我?”
“好,我答应你。”
纪衡笑了笑,笑容里透着一丝苦涩。他没再睁开眼睛,呼吸平缓,像是睡着了一般。
田七知道他没睡着,她的手被他握得有些疼。她反扣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她虽知道了他最大的秘密,现在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她是聪明人,有些事情该忘记就一个字都不能提,说出来对谁都没好处。她知道他走到今天十分不易,即便做上皇帝,也并不是逍遥神仙,亦有许多难处。他近些天为她操碎了心,她实在不愿看他这样为难下去。
“阿衡,要不就算了吧,我只要你一心待我就好。”她劝道。
我的阿昭这样好,我却害死了她的父亲。纪衡心想。
“若说我一点儿不想做皇后,那肯定是虚伪之言。只是……你这样我真的很心疼。”田七鲜少说这种甜言蜜语,她脸有些红,悄悄扭过头去。
我是她杀父仇人的儿子。他心想。
见他没有回应,田七一咬牙,又道:“无论怎样,我还是那样喜欢你,其实没有什么区别的。我,我想一辈子与你相亲相爱,不离不弃。”说到这里,她的脸已经发热了。
纪衡却一直没有回应她。她有些失落,刚想再搜刮点别的词,却突然感到手背上一阵热烫,她低头一看,那里溅了一小片水渍。她有些讶异,抬头看向他。
他依然紧闭着双眼,眼角却湿润了。浓黑挺翘的睫毛掩映下,是两道明显的泪痕。一片指甲盖大小的梅瓣被乱风送过来,停在眼睫之下,泪痕之上,鲜红夺目,浑如哀哀泣血。
在与太后的对峙中,纪衡展现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太后掐指一算,儿子有近半年没有召幸后宫了,她焦急无比,又跟纪衡抱怨。
纪衡实在不想跟自己亲娘闹得太难看,只好耐心解释道:“母后,有些事情朕无法向您说清楚。总之季先生之死是因朕而起,朕欠他一家太多。”
“那也不一定非要娶她。”
“对您来说,给田七寻找一个家世好的夫家便是补偿,但对朕来说,若不娶她,便是负她。朕今天把话说明了,朕宁可负天下人,也不会负了田七。”
“你……你气死我了!”
“母后,孩儿只问您一事,您认为朕与父皇相比,怎样?”
“这种话还用说吗?”太后对那死去的丈夫已经半点情分不剩,冷冷地说道。
“您认为朕会成为被美色误国的昏君吗?”
太后没有回答。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女人对待丈夫和对待儿子完全是两种态度:丈夫再好,在她们眼中也有无数缺点可以挑;儿子再差,在当娘的眼中也是完美的。客观来讲,她这儿子本身确实才智超群,基本不可能被女人左右。
“母后,以您识人的眼光,您认为田七会是妖颜谄媚、惑乱江山的女人吗?”
“……”当婆婆的很难站在客观的角度来回答这种问题。太后其实私下里已经无数次把季昭跟死去的那位贵太妃放在一处比了,结果十分违和,田七跟那个人一点儿都不像。太后沉默了一下,终于提起了最让她挂心的人:“可是如意怎么办?”
“如意的亲娘死了,永远不可能再活过来,朕为什么不给他再找一个娘?如意喜欢田七,田七疼爱如意,两人极其投缘,用佛法上的话讲,那是前世修来的母子缘分。后宫这么大,总不能一直让您操持劳累,还是要立一个皇后才好。如意虽有您爱护,但小孩子还是需要一个娘亲的,您说是不是?”
“你知道哀家担心的不是这个。”
纪衡自然知道,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朕曾经吃过的苦,又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儿子再吃?”
太后听到他这样说,也有些放心。纪衡仔细观察她的神色,见她态度松动了些,于是就此打住,不再进逼。软磨硬泡是场持久战,不能一蹴而就。其实纪衡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比如跟太后玩自残,不怕她不答应。可是当儿子的总不好逼自己母亲太过,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不会用那种极端的方式,还是这样慢慢劝着比较好。他相信母亲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她最担心的也不过是田七会成为第二个贵太妃。
次日,太后把田七传进了慈宁宫,又是背着皇上。
田七以为太后娘娘又要给她乱点鸳鸯谱,她已经做好了来一场硬战的准备。
不过等待她的是太后娘娘的沉默,沉默,以及沉默。
田七:“……”
她现在跪在慈宁宫里,等了半天太后娘娘的训示,却不闻丝毫声音。田七不知道太后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不过她于下跪一事战斗经验相当丰富,这会儿不动如山,以不变应万变。
太后其实一直在观察田七。耗了这么多天,她老人家其实也有点想通了。儿子死心塌地非此人不娶了,她干吗一定要当这个恶人,遭自己亲儿子埋怨。她跟田七也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怨,要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再者,她身边的宫女蕊香说的一句话提醒了她:皇上寄情于季姑娘,总比被什么狐媚子迷惑住要强太多。
再看看眼前的田七,在她面前跪了半天,一直从容不迫,气度倒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