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铃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郑少封不解何意,“我说,你们俩眉来眼去的,是什么意思?”
谭铃音笑着解释:“竭泽而渔。”
唐天远一脸“我女人就是聪明”式的自豪,这使得郑少封很不爽。最让他不爽的是,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竭泽而渔”是什么意思,还要先想想这个成语的出处和释义,再分析一下,接着才一拍脑门,“我知道了!”
嗯,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唐天远方才观察过,这个暗流不大,上游窄下游宽,水面高度基本无变动。根据李大王的回忆,暗流深度有丈余。
如果他们在上游把水流截住,等水面降到足够低,黄金自然就出现了。
因为是伪装的运粮车,所以车上有的是麻袋。郑少封让人拿了许多麻袋下来,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墓室的青砖掀了敲碎,挖了泥土,和碎砖块混在一起装麻袋,装好之后扔进水里。这个墓室的砖块用完了,又让人跑去上头掀。他一边忙活着,还一边跟那口棺材聊天,“我今儿要办大事儿,需要借阁下一点助力,他日定还你更好的来,莫怪莫怪,”说着,朝它拱了拱手,又补充道,“这事儿是皇上让办的,你若实在气不过,就去找他说理吧。他就住在紫禁城,挺好找的……”
谭铃音在一旁听得满头黑线。皇帝身上都是带龙气的,妖魔鬼怪的哪敢近身。不说皇帝,就说郑少封,因为上过战场,手里有人命,所以身上带着煞气,这类人,鬼怪也很怕。哦,还有唐天远,文曲星下凡,仙气护体,邪祟更不敢靠近了。
想了一遍,谭铃音悲催地发现,倘若此地主人真的心怀怨恨,最可能找上的人就是她了……
“竭泽而渔”的方法很管用,他们相当于在暗流的上游筑了一个微小的堤坝,堤坝不算结实,还漏水,但马马虎虎能用。水面缓缓下降着,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金砖渐渐露出来。
谭铃音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黄金,她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这个时候就显出正规军队的素质来了,虽然大家情绪多少都有些激动,但依然纪律严明,随时准备听从郑少封的指挥。
郑少封把所有人分成了三批。第一批是心腹之人,专门负责在水边装黄金;第二批是心腹中的心腹,负责把装好箱的黄金运出去。这批人衔接内外,半个字不许透露;第三批是剩下的所有人,这一批人占大部分,他们专管在外面等着看守货物,并不知这一箱一箱抬出来的是什么。郑少封留下唐天远和谭铃音在水边当监工,他自己上去压阵。
整个搬运过程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所有黄金装好车,太阳已经偏西了。郑少封带着人回到驻扎地,三千人看管着三十辆车,一层一层把粮车围在中间。郑少封下了军令:但凡有闲人蓄意靠近粮车,格杀勿论;若有人打探粮车中是何物,格杀勿论;若有人谈论此事,吃一百军棍。命令一下,大家都知道这东西了不得——自然了不得,要不然也不会拨好几千人运送三十车粮草。军令大如天,众人连好奇都只敢偷偷摸摸地好奇了。
回到县衙之后,唐天远重赏了那日一同下墓的众人,并且给除风水先生之外的所有人每人写了一封推荐信,下一任铜陵县令看到推荐信,必不会薄待他们。他又警告他们必须守口如瓶。
接着,他把段风找来,给了他一包银子,“这些钱拿去发给你的弟兄们,每人二两,让大家去做些正经营生。”
段风接过银子,问道:“不治我的罪了吗?”一开始可是说要弄死他的。
唐天远摇了摇头,“你可以将功折罪,本来就不用死,至多是流放。不过吊死的那个姑娘,她家人我已经找到了。他们答应只要你拿出五十两银子,就不再追究此事。”
“我……我没那么多钱……”
“我已经帮你给了。”
段风听此,跪倒在地,重重给唐天远磕了个头,“大人,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往后只要您吩咐,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你起来,我不用你做什么。你身手不错,且有侠气,记得以后为人做事要端正,不要害人。”
“我一定做到。”
前脚段风刚走,后脚丛顺就来了。他来找唐天远为的是两件事。一是道谢,宗应林一坏事,树倒猢狲散,他家人果真安全了。二是认罪,不管怎么说,他确实参与了此案,给宗应林递了不少线索。
“不必,”唐天远摇头,“胁从不问。”
至此,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他也就该离开了。
腊月寒冬的风,像是夹了冰碴儿,扑面吹来,吹得人脸上肌肉也木木的,冻住了一般。
谭铃音忍不住摘下貂皮手套,揉了揉脸。
唐天远说道:“谁叫你不愿坐马车,冷吧?”
谭铃音紧了紧兔毛围脖,又把狐狸皮帽子拉低了一些。她的声音从一堆兔毛之间发出来,有些怪异,“不冷,还挺好玩儿的。”
她打扮成一个士兵跟在其中,没有穿盔甲;本来也想骑马的,可惜不会骑,若是和唐天远同乘一骑,又觉高调和怪异。
于是她骑了一头毛驴出来了,反正运黄金的马车走不快,她就算骑一头猪跟着,也不耽误事儿。
唐天远自己骑着高头大马,两人高度差很多,谭铃音与他说话时还要仰着头。此刻她的脸埋没在银白色的狐狸毛和兔毛之间,更显小了。唐天远低头看了看那骑毛驴的小兵头儿,摇头笑,“出息。”
清辰跟在他们身旁,看着姐姐如此滑稽,他也无声地笑了笑。
郑少封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唐天远三人押在后面,再后面是唐家自己的队伍。
从墓中捞出来的黄金,连着孙、齐、宗家翻出来的赃款,加上谭铃音保管的那一笔,林林总总,唐天远大致估计了一下,有十五万两左右。这么多钱,好多人还蒙在鼓里。他也不能一笔一笔地核对,只能全部锁好封箱,先安全运到户部再说。
除了黄金,他还要把清辰安全地送到皇上皇后手里。至于谭铃音,她本来是想回家过年的,但唐天远坚持让她先跟着回京。正逢年底,又是这么大的功劳一件,不趁机跟皇上多讨点好处,还想等着过完年再说吗?
所以,谭铃音路过济南时,只和清辰匆忙地回家看了一眼,饭都没吃一顿,就又回头追上了大部队。唐天远派了人保护他们,若非他不能走开,一定会亲自登门拜访未来的岳父。
到京城时,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唐天远与户部交接好之后,来不及回家,带着谭铃音和清辰,同郑少封一起进宫面圣。纪衡已经知道此事,见他们回来,自然很是高兴,他决定要重重地犒赏他们。于是挨个问他们想要什么。
问唐天远,唐天远答:“皇上,您把微臣的那份儿赏算在谭铃音的头上就好。”
问郑少封,郑少封答:“我想要个媳妇。”
纪衡又问谭铃音。
谭铃音有点迷茫,她好像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一开始听说要找皇上讨好处,她还是很激动的,算计着要多少多少钱,可是后来看到那么多钱给了国库,她又觉得,钱给了国家至少能办点事儿,也挺好,反正她又不缺钱花……
唐天远一个劲儿地给谭铃音使眼色,鼓动她狮子大开口。
谭铃音说道:“要不您给唐大人升个官?”
唐天远有些感动又有些好笑,暗叹他们家音音在关键时刻犯傻。升官这种事,根本不用说,皇上自会给他升的。讨好处不是这样的讨法,唐天远后悔没有提前跟谭铃音沟通好,他也没想到皇上会问得这么直接。
纪衡觉得这三人的回答甚是无趣。他看了一眼清辰,最终没开口问他。万一清辰想要谭铃音呢……
于是纪衡说道:“阿辰,你姐姐很想你,你去看看他吧。”
清辰便跟着一个太监离开了。
皇宫很大,清辰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坤宁宫。他是后来才知道自己这姐姐竟是皇后的,虽是亲姐姐,但身份在那里摆着,所以清辰见到她,想要下跪。
未等双膝着地,季昭便把他扶起来。她屏退了旁人,与清辰自在说话。季昭本不是啰唆的人,不过当姐姐的一见了弟弟,难免有些唠叨。
季家的宅子还在,早让人又收拾布置了一遍,你住回去之后,想换什么想置办什么,就跟下人说;你是国舅,按规定月禄有多少多少,这些钱未必够花,不过我手头还有多少多少产业,都给你,嗯,皇上也会另外给你置办产业的;你若是无聊,可以多交些朋友,不过有些专门把人往坏道上带的纨绔子弟你离他们远一点;也可找些事情来做,你喜欢什么就做什么……
清辰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用手势比画道:谢谢。
季昭眼圈一红,“自家姐弟,你别这样和我见外。”
清辰又点头。
季昭说道:“还有你的嗓子……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给你治好。”
清辰再点头。
季昭看着清辰的神色,总觉他像是有什么心事,便问道:“你可是有事情要说?或是遇到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一边问,一边脑补出可怜的阿辰被人欺负的情形,不自觉有些上火,“到底是谁欺负你?!”
清辰连忙安抚她:没人欺负我。不过……我有一事相求。
季昭忙问何事。
清辰却突然离座跪了下来。他很少伸手跟人要东西,现在多少有些惭愧。
季昭扶他,他不肯起来。季昭说道:“你到底要什么,给个痛快话,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去给你摘。”
清辰不想要月亮。他用纸笔写下了几句话。
季昭看完他写的东西,有些忧心又有些探究地看着自家弟弟。
清辰眼中一片坦荡。
晚上,季昭问纪衡:“你说,阿辰会不会真的喜欢铃音呀?”
纪衡没有回答,反问道:“怎么说?”
“他今天跟我说,铃音和唐天远的家世不够般配。”
“哦?他是想让你反对这场婚事?”
季昭摇了摇头,“不是,他想求你给铃音一个册封,这样一来……”这样一来,谭铃音背景硬了,在唐家受委屈的可能性就降低了。
“册封?未婚女子的册封一般只有宗亲女子才可以。”
“我知道,可是我已经答应清辰了,”季昭扯着他的袖角摇,“好不好嘛?”
“行了,最烦你撒娇了。”一点反抗的余地都不给他留。
不过嘴上这样说,纪衡的眼睛还是笑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反感自己的女人撒娇。
季昭很高兴,又问道:“那你打算封她什么?”
“县君?”
她轻轻推了他一下,“小气!”
纪衡扣住她要收回的手,笑看他,“县主?”
季昭一撇嘴,“还是小气。”
“哪儿小气了,只有郡王的女儿才能封县主。”
“她给你找回那么多钱,还不敌一个名号吗?”
“那是唐天远找的。”纪衡突然想到唐天远说的要把功劳算在谭铃音的头上,再想想自家那小舅子……唉,都是痴人啊。
纪衡叹了口气,说道:“要不就封个郡主吧,她是阿辰的义姐,也就是你的义妹,又立了功,封个郡主倒也说得通。”
季昭还想讨价还价,“你也认她做妹子,封公主怎么样?”
纪衡哭笑不得,“你当封公主是好事吗?娘家太硬气了,夫妻可能会有隔阂。”
好像也有道理。季昭点点头,“那就郡主吧,你是九五至尊,不能食言。”
纪衡趁机动手动脚,捏了捏她的耳垂,“放心吧,对谁食言也不会对你食言。”
季昭笑着去拉他的手。
纪衡突然把她往怀里一带,拇指蹭着她的嘴唇,目光一闪,“比如……你上次说想骑马了。”
季昭一愣,“对啊,你说带我去的,不过现在要过年了,等开春吧。”
他低头,用下巴蹭着她光洁的额头,压低声音说道:“不用等开春了,今晚就给你骑吧。”
“……”
因为昨天晚上说着说着就把主题跑偏了,季昭第二天才想起来还有话没问完,她又锲而不舍地问纪衡:“你说,阿辰是不是真的喜欢铃音?”好纠结啊……
纪衡浑不在意地答:“我不过随口说了句话,至于你胡思乱想到现在吗?阿辰只是真的把铃音当家人看待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好不容易有人待他好了,还不许人家报答一下?这才是实在的孩子,你不要整天想些有的没的,要实在闲得无聊,你就骑——”
季昭及时挡住了他的嘴。
纪衡再次上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唐天远狠狠表扬了一番;接着给大家介绍了自家小舅子,说了一番表面上意思是“我小舅子刚来你们都担待点”实际上表达的是“你们谁敢惹他就给老子吃不了兜着走”的话;最后,皇帝陛下宣布把皇后新认的义妹册封为“金兰郡主”。“金兰”一封号,一来契合谭铃音与皇后“结金兰之义”的意思,二来谭铃音帮着找到巨额黄金这也不是秘密,皇上这样封,就是记住了她的功劳。
谭铃音自己都有点傻眼。当初跟着来京城讨好处,想的最多的是要多少钱,至于册封什么的,她根本不敢想。
皇上做得很到位,册封不只给金册名号,还给了宅子、田产。这些以后都会成为谭铃音的嫁妆。
不过谭铃音来不及在京城嘚瑟,她得回家了。除夕夜是赶不上了,但一定要回家过年。
聘书已下,她和唐天远的婚期也定了,是在四月,此番回去,她就不能随便出门了,得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等着出阁。
唐天远亲自送她离京。他舍不得看着她离开,舍不得说再见,不自觉地跟着走了一停又一停,等谭铃音坚持要赶他回去时,他已经走出原定的话别地点二十多里地。
谭铃音坐在马车里,撩着车帘看他,“快回去,又不是生离死别,四个月以后又能见了。”
说到这里,唐天远很郁闷,还要四个月呢。
谭铃音也很舍不得,“照顾好糖糖。”糖糖毕竟是头狮子,且长得越来越胖了,唐天远在自家开辟了一个空的小院落,给糖糖当窝。
唐天远点了点头。
谭铃音怕再说下去她一冲动不走了,于是吩咐人启程。
唐天远策马没再跟着,待在原地一直望着卫队。眼看着那一排人的身影越来越小,小成了一行渐远的雁,他才掉转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