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虚弱地偏过头,把手从陆笙枫的掌心中抽出。
陆笙枫不依不饶,抓住她的手。他头一次用“叛逆”的语气跟她讲话。
“他是你的亲儿子,我知道你心疼,可是你这样,我就不难过了吗?!”
“你就叫他们好好在一起,别再管了,放手让他去过自己的生活不好吗?他早已不是那个能老老实实被你关在屋中的小男孩了!”
陈琬柔没有力气跟他吵架,虞砚那天的态度刺激到了她。
虞砚有句话没说错,她陈家人骨子里流的就是偏执强势的血液,虞砚是她的儿子,和她一样的性子。
他随了她,是块硬骨头,这块骨头终究还是硌到了她自己。
这是流淌在血液里的传承,怨不得任何人。
陆笙枫瞧不得她这个样子,他也平白地生出一股执拗劲儿,从来都温顺听话的帝王,此刻也不管不顾似的。
他伸手钳制住女人的下颌,俯身低头,靠了过去。
他没舍得用力气,仗着她虚弱无力,在她的错愕之间,轻而易举地就将唇贴了上去。
这里从来都是不得触碰的禁区,他终于一脚踏了进来。
这一步踏的是错,大错特错,他比谁都清楚,但他大概是昏了头,竟然没有后悔的感觉。
陈琬柔被定住身,她不可置信地瞪着青年,很快反应过来,抬手便是一巴掌。
这一掌毫不留情,青年的脸很快红了起来。
“大逆不道!”她怒声训斥,“给哀家跪下!”
陆笙枫抬手抹了下嘴角,沉默了片刻,低声笑了出来。
“是,儿臣大逆不道。”他没有下跪,也不再掩饰自己眼里的情愫,“儿臣早就万劫不复了。”
可即便他已经一脚踩在泥里,踩在沼泽里,也想把她托起,叫她能站在高处,俯视这世间的一切。
他纵容她,顺从她,叫她愈发自我、霸道、无视一切。
所以她才有今日的痛苦。
她沉醉在权利里,享受着说一不二的绝对话语权,却对自己的亲子束手无策,一败涂地。挣扎、困苦,这都是他一手娇纵出来的结果。
这一次,她病得很重。
兵来如山倒,陆笙枫头一次意识到,她终归已经不再年轻,再也承受不住任何打击。
这样棘手的局面该由他来打破。
在听说太后派去的人没有一个人回来时,他知道,虞砚迟早要来算账。
早就该彼此放过了。
既然虞砚不能妥协,那就只能让他来替她做这个决定,主动放手,让彼此都解脱。
陆笙枫的手指轻轻抬起,在半空中,勾勒着女人的模样。方才的冲动用光了他全部的勇气,他再不敢再逾距一步,不敢落下手,只敢虚虚地,隔着空气碰触她。
“我知道,你宁愿亲手死在他手上,却依旧不愿向他低头,说一句你错了。”
陈琬柔无力地闭上眼睛,不去回应。
“如果有朝一日他要杀了你,你最后一句遗言,也一定是叫我别为难他,对吗。”
陈琬柔沉默良久,终于还是承认:“是我欠他的。”
年轻时不觉得,等到拥有了一切,才发现其实她也并不是那么理直气壮,毫无错处。
起码对于虞砚,她全都是亏欠。不管再怎么不想承认,她也心中有愧。
“你有多后悔,只有我清楚。”
陆笙枫从旁边取过一卷圣旨,是他早就写好,一直都没有勇气拿出来。
他这些年没有独自做过什么决定,他下过的每一道旨意,都是她的意思。
这一道,是他自己的意思。
“母后,这是阿砚想要的自由,朕会满足他。”
陈琬柔蓦地睁眼,咬牙道:“你敢。”
帝王却温柔地笑了笑,“这次,我敢。”
殿外突然一阵喧闹,陆笙枫猛地抬头看去。殿门被人踹开,他愣了下。
他看着沉默走来的男人,嘴边漾起一丝苦笑,看着手中的圣旨,喃喃:“可……好像来不及了。”
虞砚是来了断的。
安北侯要做的“了断”,自然也是十分符合他的作风。
安北侯向来不讲道理,他没什么耐心,无情、绝情,谁的情面都不给。
他只能接受他想看到的结果,会不择手段,只为达到那个目的。
他鲜少同谁计较,非要争一个结果。
但他有一个软肋,触及到了那根软肋,便要将对方置之死地,不死不休。
陆笙枫了解虞砚,看着他走进来,心沉到谷底。
才站起身,甚至没有来得及阻拦,便被虞砚一掌推开。
皇帝是弱不禁风的,毕竟大霖朝一向推崇的是读书,而不是练武。
他连陆元崇送给他的那把剑都没有拿起来过,更不要想在已经丧失理智的安北侯手下讨到便宜。
再抬头看时,虞砚已经单膝抵在了太后的榻边,他一手掐着太后的脖子,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发簪。
银簪的一头抵着的,是虞砚自己的心口。
陆笙枫微怔。
簪子……
对了,外臣入宫,尤其还是虞砚这样的人,进宫是不允许带刀剑的,他把银簪戴在发上,这才能带进来。
太后从惊诧中回神,她想说话,可是掐着她脖子的那只手已经在用力。
陈琬柔清晰地瞧见,虞砚的眼底有滔天的杀意在猛烈地翻滚,几乎是以翻江倒海的架势朝人倾来。
女人的脖颈修长脆弱,承受不住一个常年领兵打仗的武将的力量,更何况,这个男人时值青年,带着决绝与杀意而来。
陈琬柔无法呼吸,她的气息被蛮力阻隔,都堆积在胸腔中,憋闷与窒息感令她恐惧,她从未感受过濒死的威胁。
强烈的求生本能叫她伸出双手,死死攥住虞砚的手腕,用力地去掰,喉咙发出的声音嘶哑不堪。
“阿砚!”陆笙枫走到近前,恳求道,“你不是想要自由吗?在这呢,我给你好不好?你放开她?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虞砚没有理会。
他的头脑很清醒,他知道,今天他和陈琬柔之间必须要死一个人。
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他。
因为明娆还在等他回家。
男人居高临下,眼中尽是冰冷。
他嘲讽地勾起了唇角,握着发簪的手朝自己扎去。
被磨得十分尖锐的簪头轻而易举地刺破了薄薄的衣裳,扎进了他心口的位置。
血迹瞬间在男人心口蔓延。
漫出一大片血花,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裳。
有血滴下,落到了陈琬柔的脸上。
她的瞳孔骤缩,原本抓着虞砚手腕的那两只手都松开,转而去夺他的簪子。
窒息感叫她意识模糊,但她依旧用尽全力,不叫那簪子再深一寸。
虞砚微勾了唇角,哑着声音低声道:“我不想再与你有瓜葛,把这身血、这条命都还给你,好不好?”
像地狱中的恶鬼在耳边低语,杀气铺天盖地将人笼罩。
扎在心上的簪子又进了几分,有血迹顺着两人纠缠的手流了下去。
流到了陈琬柔的寝衣上,也流到了虞砚的袖子上。
他带着决绝,非要与她了断前尘。
母子间是如何走到这个地步的呢?
陈琬柔眼里噙着泪,怎么都想不通。
她自然是不懂的,若是懂,也不会有今日的虞砚。
“你我之间总得死一个,是不是?”他说。
陈琬柔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也带着决绝。
她固执地拽着握有簪子的那只手,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
虞砚歪了下头。
“你要死吗?”
他轻声问。
“不行!!”陆笙枫怒吼着,红着眼睛冲了过来,“母后!”
扼在陈琬柔颈间的那只手倏地收了回去,她剧烈地咳着,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开口:“枫儿,退下。”
这是他们母子的事。
陆笙枫的脚步钉在原地。
他一向听话,此刻站在一旁,心已经死了。
陈琬柔顺了气,目光也带了狠意。
她攒足了力气,从男人手里抽走簪子,然后决绝地——
往自己的心上扎了下去!
痛,好痛……
他方才也是这样痛吗?
陈琬柔感觉自己的血在往外流,脑子里略过许多念头。
最多的,还是后悔。
他面不改色地往自己的心上扎,不见丝毫痛苦。
是习惯了这种感觉吗?
这些年在西北,吃了多少苦,有想念过家吗?
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来的太晚了。
一切都晚了。
陈琬柔紧紧盯着她唯一的孩子,企图在他脸上看到恐慌或是不舍的表情。可惜,她没有看到。
虞砚始终在面不改色,却在此刻,突然笑了下。
那笑散漫而绝情,像初冬的寒风,带着漫不经心的凉意,吹走了她身体里最后的温暖。
虞砚握着女人的手,在她缓缓睁大眼睛、诧异的注视下,慢慢拔出了簪子。
“错了。”他慢声道。
话音落,利落地下手,往她心脏深处,用力地、深深地扎了下去。
又准又狠,干脆利落。
簪子被缓缓推入,一直将整根簪子都没入心脏,都没有松手。
看着亲生母亲慢慢没了气息,男人终于满意地收回了手。
他愉悦地轻笑了声。
“这里才是致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