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意外的漫长,楚云夜里醒了两次,篝火一直没熄灭,火光始终照耀在帐篷壁上,发出昏黄的光亮。第二日清晨,楚云醒来时,大家还没醒。只有远处站岗的人在昏昏欲睡,频频点头。
远处的山峦隐没在熹微晨光里,显出些灰蒙蒙的色调。楚云步子轻,行至那木桩旁边。闻盛垂着头,经过昨夜的折磨,已经不复潇洒风流,有些狼狈,血污混合着尘埃沾在衣服上。但他仍然谨慎,即便楚云动作这么轻,他还是睁开眼来。
在看见楚云的那一刻,闻盛眸色颤动着,有无数幽深的情绪滋生。楚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或者是愤怒,或者是仇恨……
但闻盛所有情绪到最后,竟融合成了一种浓烈的哀伤。
他本是凤眼,看谁都有些深情的错觉,加入了这浓烈悲伤之后,竟让人觉得一惊。楚云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不急不缓地开口:“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闻盛喉头微动,牵扯着嗓子的生涩疼痛,不由得咳嗽一声,“孩子……”
楚云抬起头来,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会说这个。
闻盛的咳嗽声在这宁静的清晨显得有些突兀,“你和孩子都还好吗?”他说完被咳嗽打断的话。
楚云讥诮一笑:“你不是都猜到了吗?没有什么孩子,都是骗你的。”司徒寒给她找的药,能更改脉象,令太医诊脉时诊出喜脉,且月事也会推迟,会孕吐,瞧着就像真的怀孕一般。
怀孕与否,其实并不是这个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甚至无足轻重。只是先前闻盛说得多了,目光灼灼,好似很期待。而楚云,想起了那个在数九寒天里没保住的孩子,于是想,总要让他尝尝这滋味。万分期待,但最后一场梦的滋味。
这滋味酸涩发苦,令人每每回味起来,都要忍不住颤抖。
如今,也让闻盛尝到了。
楚云轻笑,秋日的晨风冷如刀,寒气从树叶和树干之间无孔不入地渗出。她的目光落在地上的一只蚂蚁上,看着她蚂蚁一步步地往前走。人生也如这蝼蚁。
她忽然说:“闻盛,你知道吗?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那天下很大的雪,我还在心里想,你是不是过两天就会来见我。我好蠢,是吧?我竟然到了这种地步,还在对你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那天的雪真的下得很大,很白,后来变得鲜红,然后月色死了,我们的孩子也死了。而那个大昭的五公主,也很快死去。”
楚云任由眼眶里的泪滑落,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闻盛闭上眼,他以为自己是没有心的,何以会心痛呢?
楚云深吸一口气,笑了声:“因为我是个身份卑微的人,所以我的感情就可以这样践踏吗?重逢之后,你是不是在想,这个叫楚云的人怎么会这么蠢,蠢到还能相信你的鬼话。”
她笑声清脆,打破这秋日的清晨:“不会的,她一点也不蠢。她知道你根本不会爱任何人,你只爱你的权势地位,爱你的至高无上。虚伪又自私。你不是最爱那些东西吗?现在,你马上就要失去了。”
她兀自说着,闻盛却那样平静。“你现在猜到了是吗?在这一刻终于发觉,有那么多的不对劲了是吗?可是却没有用的感觉,如何呢?”
“是啊……”闻盛喃喃,其实有那么多的不对劲,他没有发觉吗?他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闻盛苦笑,问楚云。
“重要吗?”
“不重要。”
那天在清澜殿,她接连做了好多个梦境,于是想起一切。想起她的身份,不是云娘,不是喜欢梁述,而是大昭的五公主,那个无能又愚蠢的五公主。以为前半辈子过得不顺,终于要顺利了,于是把闻盛看作光一样的存在的,楚云。
楚云忽然站起身来,将手放在他的脖子上,收紧力道:“你知道吗?我把你看得很重,可是月色对我来说,也同样重要。她不是一个婢女,她是我的家人。我失去了唯一的家人,失去了自己自以为的爱情,失去了一个孩子,失去了性命。我有多恨你呢?我每天晚上躺在你身边,都恨不得像这样掐死你。可是我觉得你说得对,报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夺走他最重视的一切。所以你看着吧,你就生不如死地看着吧,你的天下,你的尊严,你要如何一点一点地失去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