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臣杭二十一岁的生日礼物,是一件衬衣。
白色的,做工很精细,衣领熨帖,在阳光下望,能望见极其繁复的暗纹。
大片的手工藤萝刺绣从右侧肩膀一直蔓延到背后,低调至极,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它被装在黑色的扁平盒子中,用同样色系的手提袋装着,送到面前。
拎着袋子的是一双纤细白皙的手,一看就没做过什么重活儿,甚至可能在学习上都没怎么吃过苦,十指不沾阳春水,指甲上涂着温和明亮的落日橘色甲油。
“给你的。”手的主人语调轻快,令他暧昧地想起某些昂贵的瓷器,碰在一起,发出的似乎就是这种响声。她笑起来也很好听,不去看眼睛,就能轻易认出来,“男朋友。”
她叫他男朋友。
焦臣杭的意识飘远又飘近,有时觉得自己好像行走在梦中。
他去牵她的手,握紧了,仍然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他就一遍遍地叫她:“钟颜,颜颜。”
钟颜咯咯笑,学着他的语气,也重复两遍:“怎么,怎么?”
他说:“谢谢你,我很喜欢它。”
二十一岁,焦臣杭在P大读书,生活平静,母亲健在,手边挽着一位娇气漂亮的女朋友。
五月末的春日,他过完生日的第二天,邮箱叮咚响,百度向他发来实习offer。
紧随其后的是腾讯、阿里,字节和美团。
他总共也只投了五个公司。
早在前几天,导师就私下问过他,之后怎么打算。
同门大多继续读书,保研或者准备申请国外。
焦臣杭当时没答,现在想到了,平静地告诉老师:“我打算工作。”
导师有些意外:“你不继续读书了吗?我以为你会想要留校——不过,你这个专业。”
停顿一下,他说,“不搞研究也行。”
左右也还没到不得不做选择的时候,焦臣杭嘴上说:“我之前没有工作过,想先试试看。”
但心里其实早已经有了决断。
搞研究需要什么呢,耐心,精力,时间,以及钱。
比较不巧的是,目前这几项,他都不太有。
哪怕能申请到高额奖学金,比起小女朋友的花销,实在是杯水车薪。
“谢谢老师。”最后,他说,“如果我改变主意,过段时间,还会再来跟您沟通。”
离开教研室,他直奔美院去。
五月末六月初,儿童节快要来临。
惠风和畅的春日里,学生们步伐轻快,偶尔有人背着画板从走廊穿过,阳光大片大片地洒落。
安静的教室中,响起女孩子惊讶柔软的询问:
“什么,你不读书了吗?”
钟颜听到他的打算,第一反应也跟他导师差不多,一双杏眼瞬间睁圆。
她系着围裙、戴着白色的尖顶帽子,一手拿着颜料板,一手攥着画笔,在画儿童节展示给自闭儿童的壁画。
丙烯颜料在墙壁上铺展开,她海蓝色连衣裙的袖口蹭到一点颜料,脸颊上也脏兮兮的,唯独一双眼亮得出奇。
像游戏里,跳跃着穿梭在建筑群中的小公主艾达。
“对。”她从梯子上倒退着往下走,焦臣杭怕她脚下不稳,伸出两条手臂,一边扶梯子,一边虚虚环抱住她。
钟颜退到梯子最后两级,高高举起两只手,小声嘀咕:“别碰到我的手哦,有油彩,会弄脏你的衣服。”
焦臣杭轻“嗯”一声,揽住她的腰,将她抱下来。
稳稳落地,怀里热气一触即离。
她轻得像一团云朵。
“你不是很喜欢读书嘛,而且又很有读书的天赋……可以继续读啊,虽然计算机读研读博什么的可能也不太有必要……”
钟颜放下调色板,碎碎念,“但如果你去做程序员的话,到十五岁会被优化,很可能还没十岁就秃了。不如读完博回来做教授,虽然薪水不一定特别高,但我又不需要你养。”
焦臣杭失笑:“做教授没那么容易,搞学术也会秃。”
“理工男就是比较容易秃。”钟颜两只手沾了颜料,用画笔的笔杆挠挠脸,白皙的脸庞包子似的皱起,“我不要跟秃子在一起,你没头发的话,我以后就不亲你了。”
“好。”焦臣杭跟她恋爱年,已经完全掌握了接茬方式,声线清澈,“我一定珍惜我的每一根头发。”
钟颜换了衣服洗了脸,跟他一起往外走。
路边碧绿柳条抽芽,春风迎面来,带起她海蓝的裙摆。
两人穿过树林,往食堂的方向走。
斑驳的阳关从枝头跳跃而下,跳跃着点缀到两人相扣的十指之间。
走出去一段路,钟颜突然:“哎呀。”
焦臣杭回头:“怎么了?”
她停住脚步,板着他的肩膀转过来,指指他白色短袖胸前一点点海蓝色的印痕:“还是沾到了一点,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应该是抱你的时候,沾到了你围裙上的颜料。”焦臣杭低头看看,失笑,“你怎么还怪我。”
“本来就是啊,你抱我抱得太用力了。”钟颜停顿一下,好像贪恋他的体温,又重新握住他的手,一双眼弯成桥,“没关系,回去我帮你洗。”
“我自己洗。”焦臣杭低声应了句,随口问,“颜颜以后,想做什么?”
“没想好,但我肯定不会失业的。”钟颜对这个没太多考虑和规划,她选择很多,可以去做策展人,可以开画室,可以做自由职业的油画家,甚至可以去流浪。
不管她做什么,总之不会缺钱,从前没为钱发过愁,以后想必也不会。
“要是没钱了,我就去卖画。”钟颜想了想,说,“我跟你说了没有……是不是还没顾上告诉你,我上个月放在妈妈那里的那副《绿锈》,卖了八十万。八十万诶!虽然钱不多,但我的画也不是卖不掉啊!”
八十万,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大数目,半辆平平无奇代步车的钱。
但是,她没靠自己赚过这么多钱。
所以她其实也不知道,一个大的美术生,一幅画卖八十万,是什么概念。
焦臣杭忍不住想,钟颜好像,一直就,对钱没有概念。
“你接了百度的offer,我可以给你换一台新的电脑。”钟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眼睛亮晶晶地,开始畅想,“不过你们公司是不是会给你发工作电脑?你还有别的想要的东西吗?或者我们可以在儿童节的时候一起逃走,找个地方度假……”
“你不用给我买东西。”焦臣杭牵着她的手,捏捏她的手指,轻声,“我有没有跟你讲过一个故事。”
“嗯?”
“读小学的时候,班主任带我们参加作文比赛,大家都没有得奖,只有班上一个男生得了,老师就把他的作文拿出来展示。”停顿一下,焦臣杭说,“他的作文标题叫,《我的市长父亲》。”
钟颜愣秒,脖颈涨红:“焦臣杭!”
阳光的光点在两人之间流转跳跃,焦臣杭笑意飞扬:“哎你打我干什么,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那你也不可以否认我的努力以及我天才的画工,快说,钟颜是仙女!她的画就是值八十万!跟她的画家妈妈没有任何关系!”
“颜颜……”
“快说!”
焦臣杭攥住她纤白的手指,无奈地笑着投降:“好好好,钟颜是仙女。”
钟颜凶恶:“后半句呢!别以为夸我一句我就既往不咎,你那明明不是真心的眼神!你……”
她话没说完。
空荡的树林间,绿意摇晃,面前的少年身形高大,逆着光,头发被照得毛茸茸。
她被他拽着,身体朝前,猝不及防地,直直摔进他怀中。
他身上清洁的皂角香气铺天盖地。
钟颜脑子混沌了一秒,想起她放在洗衣机中的洗衣凝珠。
他们现在一起住,他的衣服和她的衣服,变成一样的味道,连身上的气息都开始相似。
“不管值不值八十万,你都是最好的钟颜。”他一只手落在她后脑,轻拍了拍,低声说,“我的爱人钟颜。”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十月。
时节进入深秋,学校主干道两旁的叶子悄悄变黄,各个大厂开始下秋招的offer雨。
焦臣杭结束了在百度的实习,从一堆offer里挑出给价最高的一个,以实习生的身份进入公司,等待毕业转正。
钟颜给自己放了个大假。
暑期结束后,她也没有回北京,一直在澳洲待到国庆结束,才拎着满满一行李箱的礼物,不紧不慢回到P大老巢。
焦臣杭接她回家。
夏季过去,两人在海淀租了新的两居室,比之前那个房子的空间稍大一些,有一个采光很好的大阳台。
钟颜换了衣服洗了澡,在盥洗室的架子上,将自己的瓶瓶罐罐一字排开,有一些放不下,她只能暂时收进壁橱。
焦臣杭来盥洗室拿东西,立在她身后,居高临下,将她一整只圈在怀中,从壁橱里取出新的牙膏盒:“我扔了一些没用完的东西,买了新的,放在这里,你认认地方,别等会儿找不着。”
“好,我看到了。”钟颜披着浴袍,柔软的黑发散落肩后,用毛绒发箍挡住碎发,正对着镜子认真贴面膜,“不过,阿杭,你打算在北京待多久?”
焦臣杭关上壁橱,拆掉牙膏盒,将牙膏保护膜撕开又扣回去,放在她刷牙杯旁:“怎么?”
“我觉得这里的人均占地面积好小。”钟颜耸耸鼻子,说,“就我这样的废物,如果靠自己奋斗,得很久很久,才能买一套大面积的房子。”
焦臣杭失笑。
他知道钟颜所说的“大面积”的房子,指的是什么。
她家在广州和香港,名下有房产无数。
读中学时,他曾听一位同学非常偶然地提到,钟颜家某处庄园的后院,有片宽阔的跑马场。
她父母如果想在北京给她置办房产,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但钟颜目前在这里没房子,他父母就这么一个姑娘,他们希望她毕业之后回广州生活。
“可能需要一些时间。”焦臣杭在她身后,抱住她的肩膀,“但我会努力的。”
“我没有不相信你。”钟颜敷着面膜没法亲他,伸掐掐他的脸,“我是想说,你介不介意,让我爸妈,赠予我们一套房子。”
她话音落下,狭小的空间内,气氛僵持了一秒。
焦臣杭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结婚了,就可以住在那儿啊。”钟颜整个假期都在想这件事,觉得这个流程水到渠成非常完美,不明白焦臣杭为什么短暂地沉默。
她睫毛卷翘,转头看他,一双杏眼眨啊眨,小声补充:“其实我跟我爸妈说的是,希望他们赠予套。北京这么大,人至少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吧。你以后工作在海淀,我在朝阳,但我想在香山也能拥有一套小别墅。”
这话焦臣杭就有点接不上。
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钟颜才会比较容易理解:女方的父母应该都不能接受这种空手套白狼的事情发生在自家女儿身上,尤其是,她的父母。
钟颜的父母一生征战商场,应该相当精明。
他虽然没见过他们本人,但通过钟颜,很容易猜到——
天真的小孩背后,一定有只手遮天的父母,在为她支撑这个纯净的世界。
她的父母不可能是什么简单人物,为什么要做这种慈善。
但是对上她发亮的眼睛,他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她是非常期待……
跟他结婚,吗。
焦臣杭攥住她的手指,垂眼看她:“我有没有机会,见一见你的父母?”
停顿一下,他声线低沉,神情难得有些不自然,移开目光:“我还没顾上求婚……但结婚之前,总是要见见父母的。”
钟颜微怔,反应过来之后,疯狂点头:“当然有,他们下个月本来要来北京看望我的,我可以让他们提前来,就这个月底……不,就下周吧!”
焦臣杭看着她敷完面膜,洗干净,然后像一只树懒一样,熟练地窜到自己身上来。
他抱她去卧室。
与钟颜父母见面的时间,定在她返校后第二周的周五。
焦臣杭在小女朋友的指示下准备了礼物,但一直到出门也没想好要穿什么,钟颜撑着脸,提议:“你不如穿我上次送你的那件衬衫,反正也洗过了。”
只是放在衣柜里,一直没见他穿过。
有些事情,钟颜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她很少追着问,觉得问太多,别人会烦。
她热爱自由,所以对焦臣杭也一直很松弛,他不说的,她向来不好奇。
但也因为很少跟他提要求,几乎所有她提出的想法和建议,他都不会拒绝。
所以这一次,焦臣杭也说:“好。”
见面的地方定在城东。
焦臣杭这些年居住在北京,跟师门聚餐也好,在公司团建也好,去过不少从未踏足的场合与饭庄,对五位数的餐标可以平静接受,也没想过怯场。
钟颜的父母和他预想中大差不差,钟父是中年精英的长相,几个月前途径北京,在这家店存了一瓶六位数的酒。
钟母和钟颜长得很像,非常有艺术家气质,腰肢纤细背脊笔直,黑色长发用一根梨花木簪挽成髻,长裙上绽开大朵大朵素色海棠。
这顿饭吃得十分平静,酒过巡,钟父钟母只字不提结婚与恋爱,话题始终缠绕在:
“小焦是学计算机的呀,听说你工作已经定下来了?做算法很好呀,刚毕业年薪就有五十万吧。”
“小焦父母都不在北京,那父母是哪里人呢?”
“小焦以后是不是想在北京生活?挺好的,发展好。”
……
这些信息,焦臣杭不相信,钟颜没跟她父母讲过。
但他们还是在问。
语气真挚,态度和蔼,好像真的是长辈在关心晚辈。
一整晚,焦臣杭的理智和情感拉扯着,始终有一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