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云衍。

少年云衍神色悻悻,面容淡然,虽表现得一无所谓,但目光却紧紧黏在那灵剑的剑柄附近,渴望至极。

春泥,万锋剑派数百年来唯一一把本命剑,出自前代掌门天赋极高的小弟子之手,可惜还未出鞘,就已落入尘泥。

放在三天前,叶长青绝不会相信,修为如废物一样的铸剑师祁铮,竟也有这般惊艳绝伦的过往,可现在,他顾不上感激或是敬佩,四顾着周围明明暗暗的影子,心底的焦躁就像涟漪,一圈圈越扩越大。

他明白了,在这条黄泉路上,那些面目清晰的影子就是已然死去的人,黑漆漆认不清的则是命数长久之人,而大部分半明半昏,影影绰绰的,则是正在遭到生命威胁,命灯摇摇欲灭的众生,伤轻者暗一些,伤重者则亮一些。

叶长青心急如焚,忍着神魂支离破碎的痛楚,在一整条黄泉路上来回奔波,终于在看到几个更为熟悉的身影时,心跳漏了节拍——

柳明岸,正端着一碗浓褐色的药汁,推开门朝床边走去,他等了半晌没动静,一把拉开紧闭的床帏,把缩在被子里头不肯喝药的小崽子揪了出来。

画面中,一大一小两个人的面容都明中带暗,撒娇打闹时的神情都看得清清楚楚,叶长青微颤着向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坐在地上。

怎么会,他自己命不久矣是正常的,掌门师兄又如何解释?明明刚逃出地牢的时候,人魔之战才刚刚开始,他一个医修,在后方救死扶伤即可,怎么会熬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冷汗将衣衫透了一层,叶长青再往左右去看,发现濒死的不光是师兄,竟还有更多他挂心之人——秦箫,阮凌霜,叶芸,裴初夏,云逸,花辞镜……

徒弟,好友,同门,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竟然都在这黄泉路上一点点变得清晰,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他却无能为力。

“不行,这不行,这绝对不行!”叶长青怒从心起,捡起一块石头,狠命砸向柳明岸身上越来越青翠的衣衫,只听得扑通一声闷响,红色的彼岸花丛被砸塌了一块,那记忆回放一般的画面却只是抖了一抖,几乎没有受到影响。

这一砸,仿佛是某一讯号的发出,冥河上的彼岸花忽然齐齐凋谢了,从明丽的红色转眼变为了黯淡的枯黄,连同那长长的花茎,也歪倒在了河水之中,之前静谧的冥河,好像突然化身为可怕的化尸水,须臾功夫就将枯萎的花儿们吞噬殆尽,水面上咕嘟咕嘟冒着恶心的气泡。

紧接着,两边河水中发出嘶嘶声,一条条细瘦苍白的鬼手探了出来,泅水而来,爬上了岸,它们都长着拖地的长发,一双红眼睛在惨白如纸的脸面上,显得越发狰狞。

水鬼,落水而死,为了抓住投胎转世的机缘,处处寻找替死者。黄泉路两畔,密密麻麻爬上来很多水鬼,人头隐没在攒动的长发间,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只。

水鬼怕火,本是一烧就死的,可叶长青修为尽废,入地牢前身上的灵符也全被没收了去,此刻身无长物,只剩下两条疲软的腿,勉强还能跑上两步。

黄泉路悠长得恐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跑到头,身后,身侧,都是不住追逐上来的水鬼,长发和枯手一次次地缠上他的脚踝,有好几回他险些就被扯进那杀人于无形的冥河水。

其实,叶长青也不知道在这个幻境里被水鬼拉下去,会不会真的死掉,但他知道的是,自己现在不想死,一点都不想死,那么多人还在现实中与魔族鏖战,他不甘心死在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地方,眼看写着“黄泉”二字的界碑已经进入视线,心头的狂喜还未升腾出来,就硬生生凉了半截——

界碑附近,黑压压的全是恶鬼,鬼气纵横,如深林毒瘴,手臂刚沾上一点,就被腐蚀得化为黑色。

前有龙潭,后有虎穴,他已经无路可逃。

“……”叶长青稍稍后退一步,脚踝上一凉,就被一只水鬼的头发卷倒在地,那东西挨上身侧,滑腻腻的像泥鳅一样膈应,他一记手刀将水鬼劈晕,然后抄起路边的一块石头,用力砸了下去!

“啊!!!”尖叫贯穿耳膜,水鬼的脸像是开了花儿,黑血四溅,委顿回水中,其余的一尝到血腥味,纷纷游上来将它分食,整个过程只用了很短的时间,短到杀它的人都来不及站起。

看来只需要一个契机,只要见了血,聚集的水鬼随时都会将他吃得渣都不剩。

忽然,界碑附近的恶鬼群中起了骚动,推推搡搡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强行闯入,不多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鬼雾中冲了出来!

“阿宁?!”叶长青失声叫道,这一次他看清楚了,这孩子就是在梦中见过的那个双生兄弟阿宁,长相与他八九岁时别无二致,只不过看起来要更羸弱一些。

“哥哥!哥哥!”阿宁尖声回应,嗓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恐惧和痛苦,他奋力推开身旁纠缠着的恶鬼,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跑来。

只看清一瞬,叶长青心里就像插进了把刀子,呼噜呼噜被搅个粉碎。

他终于知道,自己始终都想不起来的那个孩子是什么人了,也终于明白,十几年来看不得小孩受苦又是为什么了。

鬼修有养恶灵之说,与苗人养蛊类似,设下法阵,投入新死不得轮回的鬼魂,凡能在一众恶灵中得以生存的,都会越来越强大。

他的亲弟弟,被抛在恶鬼堆里当作蛊王恶灵饲养,这么多年,他却一点都不知情,过着自己一个人的小生活,快乐无忧。

叶长青抬起眼,看着黄泉路上漫无边际的邪祟,心寒得如同三九深冬——这些,就是阿宁说的黑乎乎的鬼吗?他一个最怕鬼的孩子,这些年来就一直陷在这种地方?

一丈外,阿宁身上缠着数个恶鬼,张开血盆大口咬在他的脸上,肩上,胳膊上,腿上,小小的一个人儿,鲜血淋漓,伤痕遍布,白皙孱弱的皮肤被利齿撕扯得不成样子,白骨斑驳的脸庞上,一双明亮的紫眸直勾勾地望过来。

“哥哥,一直都是你保护我,我也想……保护你一次。”他任由恶鬼啃咬着自己,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挪着,明明痛到生不如死,他的视线却执拗着始终没有离开过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