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在哪一刻,谢玟感觉到对方的梦呓、低语,就像是一颗种子一样,慢吞吞地落到了他的心里。这根种子生根发芽,并且会在以后的岁月里生出枝叶、冒出花蕾,而它的根茎将抓紧他的心脏,探入他每一根脆弱的血管,汲取他的心血为生。
但他是愿意的。
至少在此时,谢玟宁愿他是一颗会长大的树、是一颗需要心血哺育的种子,即便要扎进他的血肉里,他也会永远包容、永远善待。
但你要醒过来,醒过来我们才有以后,你我才能兑现彼此的诺言,九重云霄、顶峰龙位,我都会为你拿到。
谢玟心中重复着这段话,他好似是单单用这一句话来安慰自己。而这祈愿仿佛真的奏效,萧玄谦的发热高烧慢慢退下来,也不再说胡话,只是那只手依旧紧握着谢玟的手指,根本无法挣脱开。
谢玟等待得太久,他对时间都有些没概念,期间除了布置一些用于回击的后手之外,还未告知皇帝。不知道是第三日还是第四日,枝头响起杜鹃鸟的啼叫,谢玟感觉到似乎有一股轻柔的力道掠过脸颊,便从很浅的睡眠中睁开眼。
萧玄谦也看着他。
那双漆黑的、明亮的眼睛,也正望着他。
谢玟这几日悬起来的心忽然归位,他像是一个上足了发条、一直在运行的钟表,此刻终于发出几近损坏的哀鸣。但他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将对方伸出来的手放回去,问他:“想喝水吗?”
萧玄谦盯着他摇了摇头。
“是不是饿了,补气血的药膳要等一会儿。”
对方又摇了摇头。
谢玟沉默片刻,道:“那……”
他话语未落,这个躺在床上不知道多久的重伤病患就突兀地起身——谢玟根本没料到对方居然能有起身的力气,他的身上缠满绷带、涂满药膏,那些伤还没有好透,还会在按压之下渗出血来……而这个九殿下,独在深宫时还能谨小慎微、明哲保身,有了老师后却意外地任性。
萧玄谦起身抱住了他,干燥发烫的气息落在耳畔,他的下巴抵在谢玟的肩膀上,嗓音嘶哑:“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谢玟道:“见得到的,我就说……你能醒过来。你是文武全才、天赋异禀,是我选中的人,唯一一个……”
“唯一一个,什么?”萧玄谦好像很在乎这个“唯一”。
谢玟却顿了顿,轻声道:“没什么。”
他见萧玄谦精神还好,记挂着对方身上的伤,便催促着让他躺回去好好休息。或许是死里逃生的缘故,萧玄谦却不如以前听话,反而很是幼稚地抱着他讲述着什么,竟有几分撒娇的味道。
讲述的内容无非是做了噩梦,梦到谢玟不要他了云云,还说梦到老师对他不满意,又找了别人……总归都是这之类的妄想,但萧玄谦没说的则是——他在最忽冷忽热、痛苦交织的昏迷梦境中,望见了匪夷所思的画面:他见到自己失去理智、被爱/欲彻底侵吞,以至于伤害到老师,最终得到一个分崩离析的下场。
他惊诧、恼怒,既自责又愤恨,根本想不通为何会这样——也就忽然惊醒,一睁开眼,就看到闭目休息的谢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这个人身上有一股非常飘渺、非常难以形容的韵味,即便是这张脸上写满憔悴和疲倦时,也能让萧玄谦心中顷刻安定下来,他想,那是梦,没有发生。
不会发生的。
萧玄谦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拨了一下他的发丝,那些本该乖顺地归拢在身后的长发,趁着主人困倦,散漫地滑落到肩头。他只这么碰了一下,老师却睫羽微动,抬起了眼眸。
萧玄谦觉得,被对方注视到的那一瞬间,他才算是真正地……活了过来。
在那之后,谢玟利用此事,做足准备功夫和证据,在皇帝面前亲手揭开血淋淋的惨剧,兄弟阋墙的尽头,便是父子相残。当今皇帝不免为之感到肝胆俱裂,即便被伤害的那个人是他不宠爱的九皇子,他也为这份阴狠深深警备。地位远不如从前的庄妃在一夕之间被打入冷宫,荣华加身的六皇子一步走错,便被剥夺了所有的恩宠、幽禁在京郊的一处偏僻宅院里。
三日后,庄妃投井而亡。掌管这寒冷宫殿的年长太监递出信来,辗转递到九皇子的府上,谢玟挑亮灯芯,看着大病新愈的学生披衣而来,展开那封效忠的书信……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太监,在深宫沉浮多年,熬尽资历,但他兼有谨慎而大胆两种矛盾的特质、并且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只赌一次。
这个人就是后来的总管大监崔盛。
那时,谢玟也将这张不便示人的书信烧掉了,就如同眼下一样。炸开的细微炭火、零星的火星,还有他指间飘落的灰烬……他想得入神,手腕一下子被童童拉回来,四五岁的小女孩横眉怒目,大声批评道:“心不在焉的时候不要玩火!”
谢玟愣了愣,眨了一下眼睛,道:“抱歉……我这不是老毛病么。”
“你还知道是老毛病。”小女孩拍了拍他的手心,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我看你是真的上了年纪,精力只能用在一个地方,再也没有一心二用的时候了。”
她指的是谢玟十年前刚刚来到这里时,与诸多国手对弈的往昔。谢玟倒是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嗯,还会越来越念旧。”
这父女俩的模式实在让人看不懂,暗卫十一观察了半晌,没有插话,他暗中揣摩着帝师的面貌,觉得对方还是言重了,谢大人看起来……不知道是二十五、还是二十六?远远谈不上精力不济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