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果然继续:“您并非为我可惜。只不过是我若松口反水,攻下这座城池便易如反掌,倘若我此刻立即倒向大启,那么最快今夜、最慢明夜,这座用于拖延威胁的城池就会被攻破……西北局势被彻底撕开一个口子,攻入王廷也便指日可待了。”
谢玟毫不避讳地点头。
“所以您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大启。为了那个识人不清的君主。”石汝培见他只拿着茶杯暖手,便猜想到对方一路过来,手还冷得没缓过来,便将那杯已快凉掉的茶盏取出,不在乎地泼在了地上,然后又倒满热茶送回他手中,续道,“蛮族、雪地、严寒、烈酒……我已看厌了、看烦了,看得焦躁难耐,我的确迫不及待要回到京城、回到洛都,然而我为什么来此?”
他道:“从我来到这里起,就不断明里暗里挑拨设计,撺掇二太子以及趾罕皇族,为他们出谋划策,侵入边境,毫发无损地掠夺牛羊财产。这群人尝到了甜头之后,不必我推动,便自行扩大战场,贪婪无度……我想着,萧玄谦会在哪一天忍不住呢?
“……一个半月前,我听到他御驾亲征。自这个消息传到我耳朵里时,我就想着要如何引蛇出洞,要让他死在我手里。这些蛮夷外族对我言听计从,只需一些引诱,他们乖顺如任我摆弄的棋子。这个大彧府,乃至于遥远的鞑靼王廷,都只是计杀萧九的养料而已。”
石汝培几乎和盘托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谢玟:“您如今还觉得可惜吗?”
谢玟感觉到一股很微妙怪异的气氛,他沉默半晌,道:“……因为他辜负了君臣之情……”
石汝培忽然猛地一扫桌案,将他那边的茶盏器皿全都扫到地上,花瓶也跟着碎裂一地。他的手握成拳,狠狠地锤向几案,矮小的木案跟着颤动了一下。
“是因为他辜负了你!”他终于不再用敬语。
谢玟实在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对话,他怔了一下,听到石汝培愤怒不已地继续诉说。
“冯齐钧、秦振、董徽音……”他历数过这几个人名,“冯齐钧软弱不堪,没有鱼死网破、孤注一掷的精神,秦振明哲保身,恩情虽在,仍旧是个冷心冷肺的东西!董徽音更是个不敢争夺的窝囊草包……还有,对,还有那个周家的少将军,正派的皮底下藏着蛇蝎一样不择手段的心!为你报仇的人只有我!”
石汝培看着他的脸庞,怒火中烧的脑子像是一瞬间熄灭了,他眼眶一热,忽然极疲倦地坐了下来,习惯苦寒风沙的手心蔓延出粗糙的掌纹。
他放缓语气,不看谢玟,道:“如果你今日不来,大彧府城楼之下埋着的火药,就是我给萧玄谦夜袭大胜的贺礼……谢怀玉,既然你来了,这份礼,你还要我送吗?”
谢玟是真的被这段话吓到了,他捧着茶杯的手心渗出冷汗,低声问:“我说的是算数的么。”
“当然是。”石汝培道,“我为你报仇,想的是一命抵一命,你居然没死……这几年的苦苦运作,你居然没死,究竟是要我笑,还是要我哀叹啊!”
谢玟心中甚愧,他完全没想到自己那时为了自保求存所做的事,竟然会引发这么多连锁反应。倘若他没有随军而来,是否萧九真的会死在大彧府?是否石汝培的一世便要背井离乡、背负骂名?他更没想到在这些他提携过的学士后生当中,眼前这个身着异族服饰的年轻人,居然是最刚硬不折、与世不容的那个。
谢玟放下茶盏,望着对方的眼睛道:“我不必他一命赔一命,也没成想居然这样带累你……慈生,这里的风沙看厌了,还是回到京都去吧。”
石汝培半晌不语,徐徐道:“你是不是准备一箩筐的家国大义想来说服我的?”
谢玟见他如此说,便安抚似的开玩笑道:“怪不得能设计到这个地步,慈生真乃谪仙下凡、未卜先知。”
石汝培道:“不用哄我了。你亲自前来,我自然……自然无话可说。这些年的筹划,就算我报答你的知遇之恩,不必愧疚。只是想要我重新给萧玄谦为臣,绝无可能。”
这下连一句敬语也不愿意用了。
谢玟道:“我将谢府旧地给你住,石大人只管做个富贵闲人就是了。”
“谁要你的谢府旧地……”石汝培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对,挑眉看向他,“你不住谢府,你要去哪儿?”
谢玟没想到他真能敏锐至此,果然跟当年那个满腹经纶意气风发的寒门学士不同了,他没有掩饰,而是笑了一下,直言道:“我就不回去了。”
“不回去……”
谢玟没有解答,而是语调轻松地调侃道:“如果你的计划能够实现,大启必乱,天下不宁,正是劫掠侵占的好时机。我当初说慈生是难得的丞相种子,可当本朝第一的寒门宰辅,然而慈生摇身一变,倒成了外族的宰辅军师了。”
“我可不是相星,我只是个祸星罢了。”石汝培抬抬眼皮,似乎不打算让谢玟这么糊弄过去,“为什么不回去?你要留在这?还是……”
“我要走了。”谢玟坦诚以对,“我知你怨他,可事到临头,还是要央你不要动手。”
“你身边一定有皇帝的探子或暗卫,我将这话告诉你,不就已经相当于告诉皇帝了么。”石汝培面无表情道,“你既然没死,我无仇可报,光是怨他,不至于让我杀他。帝师大可放心,晚辈怎么敢动帝师心头所爱。”
谢玟才刚刚抿了一口茶,就差点被这句话惊得呛咳出声。他捂着胸口疾咳了许久,眼圈都红了,可还是没说出反驳的话来。
石汝培叹息道:“皇帝与您早就是另一种关系,晚辈跟您才是真有师生之情。谢大人既是我的座师、又是我的举荐人。帮我照顾家眷、济我于水火之中,知遇之恩、提携之情,我一样不曾忘却,这才趁着贬黜的机会,为您料理身后事。”
谢玟温和地看着他,道:“慈生待人太深沉了,我从前竟然没有看出你的心气。”
石汝培却道:“但请帝师说清楚,既不返京,又要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