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韩墨初与苏澈的菜刚上齐,楼下便吵吵嚷嚷的上来了一大拨人。打头的是五六个挎着刀的衙差。紧随其后的是三四个文生公子打扮的人,一人手里拿着一柄折扇。众人前后簇拥着一个身穿墨绿色九品官服的男子一路走了上来,坐在了那张正对着窗口的大桌子上。

韩墨初堪堪瞧了人一眼,心里知道那男子正是金六那日所说的吴江县丞家的二公子。

只见那男子大约三十来往年纪,生得一般人品,走路迈着做作的方步,嘴角向下咧着,下巴尖儿抬得老高,活像是戏台上给老龙王跑龙套的鳖精。

这位二公子一上来,连忙有两个专门伺候他的大伙计迎了上来。一个嘘寒问暖,一个打扇揉肩,不知道的还当是两个孝子在伺候亲爹。

韩墨初不由得觉得好笑起来,他从未见过一个九品主簿敢摆这么大的排场。

莫说是京城天子脚下,没有哪家当官的敢穿着官服在外饮酒作乐。就便是他幼年时候,淮南道上的地方官过往来给易鶨先生拜年贺岁之时,也没有一个敢穿官服的。

看那男子身上那件九品官服,好像比顾修的龙袍还有体面似的。

苏澈挑了一筷子面,嘟哝了一句:“这排场,唬死个人呦。”

“嘘,钱大公子您可低声些。”金六连忙压低声音阻拦道:“那位就是小的前些日子说的,县丞大人家的二公子,县里的主簿大人。”

“这样么?”韩墨初横展了扇子,稍稍整了整衣装道:“既然这样,那能不能有劳小哥给我兄弟二人引荐引荐,就说今日主簿大人的饭钱我兄弟二人出了,左右将来也是一道上做生意的,日后有了事也好说话。”

韩墨初又掏出两锭碎银塞到了金六手里,动作熟练的就仿佛他当真是个久惯经商的老油条。

金六得了银子,自然不敢怠慢,连忙躬着身子朝那位周大主簿的桌子跟前凑了过去。奉承恭维的话说了十车往上,那位周大主簿尊贵的眼睛才往韩墨初的桌子上瞟了一眼。

这一瞟不要紧,一向拿下巴看人的周大主簿眼珠子险些掉了出来。

周大主簿自小便是个喜欢吟风弄月的人,七八岁上便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周萧肃,成日里就爱弄那些浓辞艳赋,更爱嚼两句自己写的酸诗。

只是实在才疏学浅,六岁开蒙,二十六岁才考了个秀才的功名,仗着自己爹亲娘舅的关系在衙门里做个主簿的差事。素日里最爱干的就是纠结几个同窗过的诗友来这金泉酒楼里饮酒作诗,前些日子朝中传闻裁撤庸官的旨意下来,他为了给自己的父亲抹平账去了趟太仓,昨日晚间才到家中,今日便会了这一波同窗到这金泉酒楼来吃酒了。

今日一见韩墨初,满脑子里闪出来的就是一句话。

朗朗如日月入怀,皎皎如玉树临风。

就这么个谦谦俊朗的翩翩公子,哪里像个生意人?别说是商人身上的铜臭了,就连庙里供的三清真人同他比,都会显得俗不可耐。

“金六,你去再端两张椅子,让这二位公子过来坐吧。”周萧肃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韩墨初,嘴角津液涌流,好似饿了七八天的野狗见了肉铺里的肥肉一般。

金六两边传完了话,又抬了椅子将苏澈与韩墨初二人带了过去,双方相互行了一礼。周萧肃清了清嗓子,对着韩墨初摇头晃脑的念道:“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作为一个对韩墨初的美貌免疫的人,苏澈听了这么几句前朝名句恨不得把隔夜饭都呕出来了。他强忍着想抽那周萧肃两巴掌的冲动,脸上还不得不挂着亲切的微笑,跟在韩墨初身边落了坐。

“周大人,您好文采,在下佩服。”韩墨初攥着折扇笑得眉眼弯弯,三言两语就把那周萧肃夸得飘飘欲仙。如果不是听说韩墨初眼下的名字叫做钱一斤的话,估摸着周萧肃就要当场和他拜把子了。

韩墨初为人长袖善舞,学识渊博。只要是他有心想结交的人物,不管是个什么出身又是个什么脾气秉性。只要他想跟这人搭上话,那就必然能跟这人搭上话。

像周萧肃这样贪杯好色,又爱附庸风雅的大俗人,韩墨初只消与其对饮三盏就能和这人聊成知己。

“像钱二公子这样的学识见闻,就做个路商可真是可惜了。”周萧肃红着脸,抓着韩墨初的手腕亲亲热热的往韩墨初的身前凑合:“合该考个功名才是啊。”

“在下哪里能有周大人您这样好的福气呢?官场仕路上有人扶持。”韩墨初不动声色的将自己往一旁挪了两寸,又和人保持了距离,又不显得太敷衍:“您是不知,我家祖上有祖训,家中子孙都不可沾功名,祖辈就老老实实的做个生意人,今后不至于招灾惹祸的。”

“那这家中没有功名的,行事也不便宜啊。”周萧肃借着酒劲儿又往人身前凑了凑:“这按朝制,商贾之家没有功名的,连个家仆也不能用啊。”

依大周国制,无有功名的商贾之家是不能买卖家仆的。

就连外聘的伙计也是有定数的。超过多少便要收税,再超多少便要受罚入罪,为得便是不让商贾地位过高以免扰乱民心。

当初韩墨初上京买的那个小厮百里,用的还是易鶨先生的名贴,否则有再多银子都没人搭理你。

“可不是嘛周大人,就这一点不好。家里现在用的都是外聘来的丫头小子,做两三年扔下就跑了,从来没有个长长久久的时候。”苏澈很没眼力的在这个时候给周萧肃斟了一杯酒,直接横在了他和韩墨初中间,挡住了他如同痴汉一样的眼神:“您说说,考功名违背祖宗,不考功名又不便宜,您说这可怎么好?”

“要我说,怪不得你们在淮南混不下去了呢?淮南道上管事的都是些死心眼儿的烂瓢瓢。”周萧肃喝了一杯酒,醉眼朦胧的同韩墨初说道:“想用家仆,找我啊。不过就是个功名的事情吗?”

“周大人,国朝官制严谨,想必此事也是艰难。”韩墨初摇摇头,温声笑道:“我家世代都不用家仆,您不必这样挂在心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