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钧是新科进士,祖上都是宫中做修撰的,新入朝局的年轻人并不懂得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更拎不清即便是私下里也要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贤弟是进士出身,不曾住过军帐营房,也难怪不甚习惯。”宋煜瘦窄的脸上扬起一丝微笑:“愚兄年少从军,确实要比贤弟你要皮实一些。”
“可不是么?那行军床睡得人腰酸背痛,每日起早贪黑盯着那些匠人做工,夜里还要帮着韩太傅一道理条陈,早日如此官升一品又怎样,还不如留在兵部做个主事。”
“贤弟,此话可要慎言。你可是韩太傅亲自任选的,如是所言,不怕毁了前程么?”
何文钧连连摆手:“我不过与宋兄念叨念叨罢了,哪里会说给旁人听呢?天色也不早了,宋兄你好生休息,某先回了。”
***
间隔数日而后,原本病得起不了身的宋煜忽然起身,春风满面的去吏部消了假,重新列站当朝。
宋煜回朝的第一日便提着笏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双膝跪地向高台之上的君王奏道:“陛下,微臣前日听闻现行火器监主事何文钧不满火器监总司内环境恶劣,难以胜任。微臣闻之大惊,然则规劝无果。今日上奏是想请陛下决断,如火器监内真有尸位素餐之人,臣愿与身相代。”
宋煜这个五品小官的话宛如静水生波,看似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却能搅起湖面阵阵涟漪。
与宋煜同列当场的何文钧已然呆住了,他说什么也不曾想过宋煜这个看起来安静亲和的好同僚会把他们私下的窃语当朝复述出来。
龙椅上的顾修面沉似水,目光偏向了那个已经身形摇晃的何文钧:“何主事,宋卿所言可否属实啊?”
何文钧“噗通”一声跪伏在地,连声请罪道:“陛下,微臣自认与宋大人素来亲密,只是一时戏言,并非当真有心如此,还请陛下恕罪!”
何文钧不敢撒谎,更不知如何撒谎。
他只知道无论他认或不认,他的前程试图八成都要葬送了。
争辩,只能让他更加难堪。
毓冕流苏之下,没有人看得清顾修的神情,只能远远的看着他朝太傅韩墨初的位置上略微别了一眼,敛声言道:“既然何主事不想留职火器监,那朕也不会勉强,明日签了交接公函回兵部复职去吧。”
何文钧浑然一怔,似乎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身边的臣工用鞋尖碰了碰他,他这才想起向上叩头谢恩。
恍如劫后余生般瘫软在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顾修并未开口恩准何文钧免礼,目光复又转回了首告何文钧的宋煜身上,目光凌厉:“至于你,你可为一己之私不惜当朝中伤同僚。我大周朝堂之上用不得你这般无信无义,品性卑劣之人,从今日起自兵部革职除名,回家自省吧。”
君王的怒意突如其来,打了宋煜一个措手不及。
顾修的怒意不为别的,拨开这件事情的本质,宋煜明里首告的是何文钧,实则一条暗线已经牵扯到了韩墨初身上。
何文钧的履历顾修也曾看过,是个出身世家的青年才俊,且极擅算学,确确实实是个堪用之人。
无非是世家出身,年纪尚小,受不得荒山之中森冷恶劣的环境,私下里与同僚抱怨一二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
新兵营里,哭天喊地的嚷着要回家的新兵多了,难道个个都要处置了么?
人非圣贤,此举本就算不得什么大过。
这宋煜就将这么个芝麻大小的事闹上了朝堂,还硬要上纲上线。
一番话不仅能害得何文钧前程尽毁。
还极易让人议论,任用何文钧的韩墨初是个不能知人善任,用人不察的糊涂人。
宋煜今日削尖了脑袋想进火器监的心思他也明白。
无非是因为自己和韩墨初近来的重心偏在这火器监上。
宋煜今日所为,同他早年间在靺鞨征战时,用心良苦,不择手段的就为了做他的马前卒的做法简直如出一辙。
顾修只要一想到这人当年曾经对他心存爱慕,他便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