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止白色衬衣挽到手肘,顺时针研磨墨块, 节奏徐缓有力,一圈圈乌黑浓烈的墨汁在砚台里晕染而出,倒映出他精致凌厉的侧脸。
他平静地回答:“很好,很适应。”
“换个单纯的环境, 接触一些单纯的人,对你也有好处,你暂时不想转回京都没关系, ”江正廷抬眼看他, “有空多回来。”
江行止乖顺道:“我会的,爷爷。”
江正廷搁下笔:“你来试试。”
江行止向左跨了一步, 先细细端详江正廷的墨宝。
一行行草放纵流动, 逆入平出, 写的是“景行行止”。
江行止略一沉吟,重新铺开一张宣纸,他换了支粗笔,肘悬于上,落笔如骤雨疾风。
江正廷饱经沧桑,深沉厚重的双目倏然湛亮。
江行止的书法是江正廷亲自教的,没人比江正廷更了解孙子的优缺点,江行止写行楷还能以韵补气,纵横斜直收放自如,但因臂力不足,落到草书上,就显得疏落绵软。
此刻雪白纸张上却淋淋漓漓洒下八字狂草,笔力遒劲,刚猛磅礴——“慈不掌兵,情不立事”!
江正廷从高处俯视这几个字,矍铄的目光像是精细慎密的手术刀,仿佛他分剖离析的不是每一个笔锋转折,而是江行止的筋脉骨络。
老人家的语气里有不加掩饰的意外:“以前你没这样的臂力,什么时候练的?”
江行止如实说:“就最近才开始,跟着陈哥学的。”
陈传是江正廷派来专门保护江行止的,江正廷点点头,目光又落到宣纸上:“以前教你写这几个字,你总不以为然。”
“此一时彼一时,”江行止笑了笑,“小时候不懂事,不明白爷爷的苦心。”
江正廷亲自动手,又给江行止铺了张宣纸:“再写几个来看看。”
江行止毫不犹豫,手起笔落——“世事寡情,善者终无功”。
江正廷眯起眼睛,从极近的视野里看向江行止,审视而研判,充满了严苛的衡量。
江行止背着双手立在一侧,瘦削的身形拔得笔直,像一株刚从风雨中新生而起的白杨,脸上的表情冷凝镇定宛如一座精细雕琢出的塑像,唯有睫毛尾端随着呼吸极其细微地颤动。
书房里寂然无声,落针可闻。
半晌后,江正廷轻哼了声:“陈传给你做体能训练,没白费功夫。”
江行止毕恭毕敬:“都是爷爷教导有方。”
江正廷缓缓踱步,走到一旁的红木椅上落座,端起茶杯,掀开茶盖,馥郁茶香四溢。
缭绕白烟伴随着沉静蔓延。
时间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从茶热转为茶凉。
江正廷捋着茶盖,微微阖目,开口:“你要的那三个人,给你了。”
“谢谢爷爷,”江行止走到老人家身后,手掌放在江正廷肩上,轻声说,“爷爷,江家在我手里会好好的。”
江正廷拍了拍他的手,青瓷茶杯重新搁回玻璃茶几上,发出清微的碰撞声,掩盖住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
江行止垂落眼眸,视线被朦胧茶烟遮掩得晦暗模糊。
这就是他们江家。
血缘情分自是有的,但每一个儿孙跟家族利益比起来显得微不足道也是真的。
江行止就是要江正廷知道,他的儿子跟孙子之间已经无可转圜,当断不断,后患无穷。
前世江行止并不是争不赢,他甚至清楚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