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徐总兵听闻事由,亲自赶来善后。萧越为死亡将士立下千人刀剑冢,离开那天,我在马车上特意睁大眼睛,要在那高耸如山的刀剑堆中找到一把陈旧的军刀。然而风沙太大,马车摇摇晃晃,很快便去远了。
我们这一趟出来,堪称惊心动魄,变故丛生。魔教余孽欲复活孟还天一事,一旦传扬开去,势必引发中原道门一场巨大动荡。萧越身为师门首徒,本应立刻回门派向师尊禀报。只是他激战中剑意受损,诛邪又是他家传神兵,权衡之后,便由二位归梦峰的师兄驾乘法器回山,知会一干宗门长老。余下弟子则护送他前往兰陵,我自然也在其中。初时还小心翼翼,生怕阴无极与其他魔教妖人前来寻衅。哪知才上了官道,便有人前来接应。沿路州县,无不待若上宾。到得齐鲁境内,来者更是洋洋洒洒,前呼后拥,将我们几辆马车都挤开了。我乘车之时,便常见领头那部黑色车辇中,常有许多官员模样的人进进出出,都是来与萧越请安问好的。
我这一阵极少与他见面,一来不知如何与他相处,远远见了他背影,都不禁心慌意乱,没做手脚处。二来他身边实在拥挤,就是有心相见,也多有不便。这日晨起,见驿站外远山平阔,古意盎然,算来已到临沂境内。车马却迟迟不行,据说是萧家几名子侄亲自前来迎接,排场既大,礼数亦多,自是非同小可。我枯坐车中,偷眼望去,只见黑压压一层甲兵,又有当地大小官员,并护卫、随侍多人,团团簇拥在屋舍之前。几名年轻男子从另一部极高而古雅的马车中下来,皆一身玄锦衣袍,眉目冷傲,气度不凡。举手投足之间,也自有一番端肃高华的气象。
我从小孤身一人,向来羡慕别人都有兄弟姊妹,每日争吵嬉闹,说不出的亲密快活。见他们先在萧越门口致礼,才依照长幼次序鱼贯而入,不由感叹道:“他们兄弟感情当真亲厚,大老远的还特意来驿站迎接。我若是知道要把弄这么多斯文,早就逃得远远的了。”
贝师兄与我同车,此时早已掀开地毯,将整条手臂伸向车底下,聚精会神地勘探着什么。闻言呵然一笑,道:“无怪大师兄说你天真。他们这样的高门大户,他又是内定的下一任当家,你想想,那有多招人嫉恨?别看他们当着人客客气气的,背地里指不定使什么坏呢。一个个巴巴地跑了来,不是为了打探虚实,就是要趁机上位了。怎么,还盼着人家真的兄友弟恭不成?”
我哪里晓得这其中的倾轧,闻言惊愕无已,忙道:“那大师兄他……处境岂不危险之极?”
贝师兄又望了我一眼,好似我说了句蠢话,又仿佛带着些揶揄似的,道:“大师兄在外历练多年,谋略手段,岂是他人能比的。再说这光天化日,明目张胆的,他们纵有什么企图,也不敢明面上亮了出来。”向车后一努嘴,道:“倒是那个没长嘴的少爷,还真不知他跟来干什么。”
我默然无语。想当初选派人手之时,人人都以为叶疏第一个就要回门派,谁知他一声不响,默默找了辆马车坐了进去。他性情冷漠,又寡言少语,与这些同门自然也毫不亲近。大家欢聚热闹之时,他总是一个人远远立在一旁。我气恨他毁却裴参军遗体,心中本已暗暗发愿,此生不要与他再有任何干连。但见他如此,仍有些胸闷。
忽听贝师兄“咦”了一声,坐起身来,将一只沾满泥尘的手放到眼前,翻来覆去看了好一阵,诧异道:“好端端的,怎会地动?”
我才要张口询问,右手伤口中骤然一跳,只觉一股惊人的威势直压过来,感应中亦有明晃晃一道锋刃。我悚然一惊,心想:“大师兄怎会在这时拔剑?莫非他们按捺不住,直接在屋子里动上了手?”
只听几声铜铃轻响,众官员、护卫皆列队肃立。萧越率先走出,玉冠齐整,笑意如常,与旁人略加问候,便径自登车去了。
我睁大眼睛看他身后之人,只见个个疏淡有礼,瞧不出半点异样。虽则如此,心中实放不下。我身上又无传音石等灵物,只得找了一个路过的小厮,本想让他带句口信给萧越,让他务必小心。那小厮却缠夹不清,说让我去找一个甚么伯批一张条子,又要转交一位甚么姑娘。我一听如此繁琐,只得作罢。谁知刚过了中午,车门就被轻轻敲了两下,萧越温和的声音在外响起:“两位师弟,我能进来么?”
我忙将他迎入车中,问道:“你……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萧越看着我,微微一笑,道:“你找我,我怎能不来?”
只听一声轻咳,贝师兄大大伸了个懒腰,起身道:“马车坐久了,腰痛得很。我下去走走,松松筋骨。师兄,我走了。”
萧越含笑道:“贝师弟,再见。”
车上只剩我们二人,我突然慌张起来,手也不会放,眼睛也不知看何处。萧越将门帘扣紧,见我坐姿僵硬,莞尔道:“你也腰痛么?”
我呆呆道:“我不腰痛。”
萧越笑意更深,坐在离我极近的地方,衣袖几乎与我靠在一起,问道:“找我什么事?”
第三十四章 那还不是天大的喜事?
我原本有许多担心,真到了他面前,反而一句也说不出口。见他身动之时,胁下衣料似裂开一道口子,切口平割如削。我忍不住拿手轻轻一捻,问道:“这里怎么破了?”
萧越顺着我动作抬起手臂,闻言略一迟疑,才道:“大概不小心挂到了。”
我也不戳穿他,只道:“那你脱下来,我帮你补一下。”
萧越欣然道:“求之不得。”立起身来,便去解腰间束带。
我与他独处一室,本就心神不宁。他解开衣袍之时,身上一股气息直侵过来,鲜明得我颈后一激灵,忙语无伦次道:“也……也不必脱,你穿着……就可以了。”
萧越见我窘迫异常,眉眼一弯,依言坐了下来。我凑近他身畔,拿针比了一比,只觉他体温从衣下阵阵传来,撩得我脸上发烫。当下也顾不得姿势别扭,将双手伸得长长的,人却远远避在一旁,不敢靠拢他一点半点。
萧越舒展手臂,也循规蹈矩地离我一尺有余,但我不知如何,仍像被他抱在怀中一般。我只得咬唇集中精神,垂眸替他缝补。察觉他在近旁一霎不霎地凝望我,手上顿时失了准头,线缠得一片混乱,退了好几针。
只听萧越在头顶开口道:“几天没见你,灵息恢复了么?”
我低头道:“已恢复了。”
萧越顿了一顿,又道:“筑基时若有什么不明白之处,尽管找我。”
我答了声“是”,忽而心念一动,低声背诵道:“神亦役心,心亦役神。二者交相役,欲念生焉。”
萧越不解道:“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