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却有一名壶山的小师弟慌慌张张跑来,说是有急事请我过去。原来当日苏陨星那妖人脱身之前,为凌空借力,一脚踏碎一名之夏堂弟子下腹,如今内丹残破,内脏流出,眼看是不行了。谢明台连向释迦寺发讯求援,却久久无人回复。直到今天下午,才有知客僧仓皇回讯,道是那血魔趁释迦寺方丈无相大师闭门冲关之际,竟单枪匹马直杀到大雄宝殿前,妄图以一己之力,破万法佛尊金身,夺取其中所镇魔种。虽在释迦寺首座无性、执事长老无我、流云峰长老白无霜、大易宫掌门兴云法师等合力抵御下,一击即退,负伤而去,却已生生造成二三十名弟子伤亡。灵素谷、七心门医士全力救治,却收效甚微,迄今已有十一人不治身亡。这边恸哭未毕,苍炎教又派出炎天护法尹灵心,率领邪影天宫、巫真殿一干魔宗门派,袭击驻扎在摩耶山下的道宗弟子。如今释迦寺药师殿的大堂中早已人满为患,一众医修忙得日夜颠倒,自是无暇分身前来。壶山弟子虽也随葫芦真人学习医术,平日修习仍以炼气为主,药石皆不甚精。见那弟子奄奄一息,均是无计可施。听说我身负苏生之力,这才匆忙来请我一试,那也是无法之法了。
我随他到了一座形如帐篷的医车中,见几名白袍弟子正忙忙碌碌,车中笔挺地躺着一名身着暗红服色之人,身上盖着一条布被,沾满了脓血污秽,只剩一双脚露在外面,精美的锦缎鞋子也只剩下一只。我观他脸色,便觉毫无指望。揭开被子一看,肚腹已凹陷成一个洞,其中已无鲜血流出,却发出阵阵恶臭。伸手一探,只觉他灵脉堵得石块一般,浑身气息也已涣散,只怕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得了。
壶山一名弟子在旁问道:“随云师兄,如何?”
我见那人灰白无神的瞳孔极轻地一动,心中不忍,道:“我尽力而为。”
我从前为人输送灵息,向来是双手交握效果最佳。但他肠破肚烂,无法坐起,只得由我将他上半身勉强抱起,让他的头靠在我肩上,这才握住他双手,强行将灵力送入。寻常修士一受我灵意激发,纵在重伤昏迷之中,灵核也会自行运转起来。但他实在伤重,浑身如一潭死水,不起半分波澜。待我费尽全力探到他丹田深处,只见基台塌陷,灵壁千疮百孔,地上只余几块金丹残骸。本欲替他穿补,却如风中捕絮一般,无处下“针”。我束手无策,只得围着那小小丹骸绕了一圈又一圈,试图以灵团包裹起来,也让他临死前少受些苦楚。眼看那丹骸上的金光一个接一个衰灭,心中焦灼,只是将灵息一股脑儿倾泻过去。
那人原本两眼呆滞,此时却竭力睁开一条缝来,灰色瞳孔对准了我,嘎哑道:“江……随云?”
我只觉掌中金光突然亮了一下,还道护丹有望,忙道:“师兄先别说话,试着护住心脉!”
那人哑笑几声,道:“你还记得我么?”
我从前故交多是凡人,如今皆已亡故,绝少听见有人这般问我。一惊之下,向他脸上望去,似是见过一二次,如今却全无印象了。脑子里追忆了好一阵,才渐渐寻着一个相似之人,迟疑道:“你是问渠楼的……张乾师兄?”
张乾嘲讽般一笑,道:“是我。从前你又丑又蠢之时,我骂你偷书不识字,后来又打得你满地打滚,痛哭求饶。你一定恨不得杀了我罢!如今你贵为道尊高徒,志得意满,我却死到临头,连条野狗也不如。你看我这样子,心中可痛快不痛快啊?”
他几句话说得又狠又急,灵脉一激,那金光竟又大闪了好几下。我忙将灵息覆了上去,见他直挺挺地盯着我,沉默一瞬,才道:“我……”
我和他灵识交织,语声低微,旁人皆不可闻。壶山那名弟子见我额头全是汗珠,身上白息弥漫,张乾却无半点反应,叹息道:“随云师兄,算了,莫再浪费力气了。”向旁低声吩咐,让人取抬尸的木架来。
我嘴里应了一声,手中仍珍惜地护着那丹骸上些许金光。只觉那光亮如同风中之烛,极为跳摇不稳,又见他一双死鱼般的瞳孔仍紧盯我,才摇了摇头,低声道:“那些我都不记得了。从前打骂过我的人多了,当时自是十分怨恨,日子久了,便也忘了。”
张乾目中忽然露出一丝奇异之色,又似意外,又似讽刺。大约也是惜命,竟难得静了一刻,突然开口,语调却甚是尖酸古怪:“你可知道当年是谁……”
一语未毕,只见车上的棉帘一掀,一个英挺的身影现身门口。壶山几名弟子顿如有了主心骨一般,一同叫道:“大师兄!”
萧越温然应道:“嗯,我来看看张师弟。”眼睛却一直望着我,蹲在我身边的动作也犹为轻柔。见我汗透重衣,轻声道:“……我来罢。”
我自上次与他相拥泪别之后,还是第一次与他正面相对,一时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只应了声“嗯”,便将灵息交由他主导。车外的小弟子早捧了盥洗的物事立在一旁,我不便让人等候,又看了张乾一眼,才匆匆下车去了。
待净过了手,身上仍仿佛有些腐味挥之不去。我独自立在秋风中,听远处篝火旁传来阵阵歌笑声,不由一阵怔忡。只听一声门帘轻响,却是萧越从车上下来了。
我见他面有哀色,便知不用再问。见他来到我面前,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半天才涩涩道:“这位张师兄,从前还送过我许多笔墨、书本,……是个极好的人。”
萧越瞳孔深处忽而颤动了一下,也过了好一阵,才道:“……嗯。他命已至此,你……你别太难过了。”
我本来只有些感怀惆怅,被他这么一安慰,只觉鼻子一酸,掩饰地提了提面纱。心知此时就该转身,回到我和叶疏的马车上。但脚偏偏在地上不肯离去,思忖了许久,才故作平时与他交谈的姿态,开口道:“大师兄,那天在阵法中,多谢了。”
萧越也刻意与我保持距离一般,客气地点了点头,道:“同门相助是应有之谊,不必言谢。”
我不敢再找话说,含糊应了一声,便要离开。只听他仓促叫道:“江……师弟!”
我抬起头来,见他双眸深深望着我,仿佛有许多话要说,最后却只道:“那妖人的言语,你一句也不要放在心上。他这样辱你,我下次结阵,一定将他碎尸万段,替你出气。”
他向来处事端方,极少听他说这样偏激的言语。我听在耳里,眼眶忽然一阵热。
忽听一阵欢悦脚步,却是江雨晴抱着那支萝卜,在同伴的鼓噪下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含羞带怯地展示给萧越看。我这才趁乱而去,一路心绪纷乱,竟不知不觉走过了叶疏所在的马车,回神后才匆忙折了回去。
第五十八章 我不要他治!
眼见释迦寺战况紧急,容不得半点拖延。当天夜里,谢明台便命朔月、扬风、之夏三堂弟子筑云梯,造风行阵,燃石为料,又令队中修士持疾行咒,轻灵身法,令马车飞驰前行。他老人家坐镇阵中,以半步大乘之力催动阵眼,只见一路黄尘滚滚,近黄昏时,车队已抵达摩耶山下。远远望去,只见释迦寺大雄宝殿苍黄的一角轮廓映照在秋阳之下,说不出的庄严巍峨。修真界太平已逾百年,这一群弟子多在自家门户中娇生惯养长大,许多人还是头一次与师友分别,途中又经历种种艰险,此时见终点在望,都忍不住欢呼呐喊起来。
我在谢明台身畔枯坐,不时偷望一眼旁边阖目端坐,替他掠阵的叶疏。只见谢明台眼前悬浮着一块平平无奇的青石,正向不可见之处一次次发出单调之极的长音。只是无论如何呼叫,对面始终没有回应。
谢明台双眉紧蹙,指诀一变,长音顿止,旋即短促而快速地鸣唤起来。这一次却几乎立刻被人接起,谢明台面露喜色,忙道:“白长老,你在哪里?”
他这车子被之夏堂改造过,四面空透,可极目望远,掌控全局。话音刚落,只见半空中断线纸鸢般摔出一人,从我们头顶一路跌落,身上鲜血淋漓而下,竟整整溅洒了大半支车队!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身体里,竟能流出这么多的血。见自己面纱上斗然溅上一片鲜红的血点,骇得不由往后一缩。
叶疏身形一展,如同一只雪白的鸟儿斜斜掠出,将那流血之人一把挽在手中,阻住他直落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