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语斗然停住了,嘴唇一瞬间变得煞白,直直地望着那空荡荡的玫瑰花枝,声音也变了:“……阿云?你别吓我,你、你到哪儿去了?”
江雨晴听见异动,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横跳过来,得意道:“好哇,这下被本小姐抓住了!”
江风吟完全慌了手脚,向她颤声道:“阿云呢?阿云不见了!”
江雨晴反问道:“谁是阿云?”忽然眼睛一亮,从花枝中捡起一只香囊,怪道:“这里怎么有个香袋儿?咦,袋子上还绣了一朵花。”
江风吟猛地抬起头,一见香囊上绣的那朵玫瑰,眼睛一下就红了,几乎是吼道:“给我!”
江雨晴将香囊往后一藏,吐舌道:“我才不给呢!这是什么东西,哪个佳人小姐给你的呀?”说着,故意伸鼻去嗅那袋子,赞道:“好香,好香!”
江风吟更不说话,一跃而起,便向她手中抢去。只听嗤啦一声,江雨晴手上的绷带被他扯得稀烂,手臂上浮起长长一道血痕。
江雨晴脾气当日比如今更骄纵了十分,一时气得杏眼圆睁,手向他狠狠一指,叫道:“你打伤我,我告诉母亲去!”
她情绪失控之下,指尖突然火光一闪,溅出一大片火星来。那片玫瑰花丛晃了一晃,枝叶下冒出青烟火苗,竟是烧了起来。
江风吟大惊失色,挥袖便去扑打。只听一声劲风急响,一片大火顿时如雨般泼洒开来。
——他从来都引不来的风,却在这一刻引来了。
火落在草棚顶上,落在玫瑰丛中、大桑树上。霎时间,幻境已成一片火海。江雨晴吓得尖叫起来,江风吟一把拉住她的手,向玫瑰园中拼命望了一眼,转身向外疾奔而出,二人的背影转眼消失在火焰之中。我在草棚中仓皇地前奔后跑,徒劳无功地想救它们所有人。直到桑葚细白胡须在火中渐渐蜷曲,风滚草淡紫的小花化为焦黑,我才一步步拖着烧了一半叶子的卷柏,拖着那口破缸,穿过冲天的烈焰,拼死向外逃去。草棚顶烧塌了,一团巴掌大的火,忽然掉在我脸上……
我眼前一片模糊,再也看不清了。只见画面一阵波动,一个人影出现在火海中,却是江风吟去而复返。只见他一次次将沟渠中的水打在破桶中,向玫瑰花丛上不断浇洒,试图泼灭那狰狞的红焰。忽然之间,他目光落在焦枝后的一处,将桶向旁边一扔,冒着滚滚浓烟冲过来,扶起地下蜷成一团的瘦小身影,连喊了几声,见“我”已昏迷不醒,一咬牙抱了起来,向园外极力奔去。
一声裂响,幻境破碎。大雨浇漓,尽洒在我和呆若木鸡的江风吟之间。
他极力吞咽一声,做梦一般看着我:“你……你就是阿云。我找管事的人……问园子里花妖的事,他们说园子里只有你。……后来……后来你……”
他忽然全身一震,紧紧盯着我的喉咙:“你的声音,为什么不一样了?”
我犹自震惊于方才最后一幕,并不与他对视,只道:“……嗓子烧伤了。”
江风吟一张俊脸血色全无,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我让你来我身边,让你多说点园子里的事,你总对我不理不睬。你……你还把那玫瑰香囊剪碎了。我怎么问你,你都不说一个字。我……我还……”
他声音嘶哑,也如被火灼烧过一般:“我罚你跪了三天三夜,任你受人欺凌,我……我在青霄门……那样对你,全因此而起。可是阿云,我不知道……不知道那是你。我……找了你好久!你就在我身边,我却傻子一样看不见你。”
我摇了摇头,只觉无力再多看他一眼,只道:“你心中只有那个漂漂亮亮的玫瑰花妖,我不过是个任你大少爷打骂泄愤的丑陋下人罢了。你看不见我,那是应该的。对了,我还不知道我的命是你救的,谢谢你。”
江风吟不敢再动手拉我,眼睁睁看着我穿过花丛向外走去,在我身后颤声道:“不对!我在青霄门……是嫌你长得丑,嫌你拿不出手,时常对别人贬低你。可……可我早就在意你了,你在雪地里一晚上,我一晚上都没合眼!我看你穿得那么少,特意叫人做了衣服给你。我怕你不收,才故意说得那么贱。宋清澜他们嘲笑你,后来我发了好大一顿火,他们就再也不敢说了。你问我要黄金那一天,我先醒过来,看着你睡梦中愁眉苦脸的样子,想等你考核没过,再告诉你师父答允我的事,你该有多么高兴。等以后到了流云峰,你就会听我的话,再也不会惹我生气了。可是那天……亲耳听见你承认喜欢叶疏,才知道我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
我头也不回地走向我的院落,不知为何,眼中酸涩难言,雨水顺着面颊流个不停。
只听身后江风吟的声音仍不断传来,不知是不是雨势太大,竟也似带着泪意:“江随云,你装花妖也好,又丑又倔也好,我这辈子就跟你干上了,一次又一次把心掏给你。我做了错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我除了你没喜欢过别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
我浑身透湿地回到房中,只觉头痛欲裂。想到大火中死去的花精草怪朋友,想到他替玫瑰花遮阳挡雨的傻相,只觉阴差阳错,仿佛老天故意捉弄,竟不知与谁诉说。一时又想到萧越,想到叶疏,只觉人间漫漫其苦,不如当日一并烧死在玫瑰花园中,只怕还多些快活。想到恍惚处,不知不觉伏在床边睡着了。醒来时,面上尽是泪痕。
再去园中时,却见花径上落了许多新土。再举目一望,只见一树青青,原先的草棚旁边,竟已多了一株几乎一模一样的桑树。
我只觉呼吸一窒,一步步朝那树下走去。那桑树脚下都是翻新的泥土,显然是近日移植而成。地下郁郁葱葱,种了半畦刺球般的野草。连卷柏当日爱沉睡的水缸,也原样立在一边。
我情知一切无法更改,仍难以自抑,走到那桑树下,望着稀疏叶中淡绿色的果实出神。
江风吟离我远远的,似乎生怕惹恼了我,一步也不敢向我靠近,只低声道:“……书上说,花草受天地灵秀,易成造化。你……你是天灵之体,有你日夜相伴,它们……会回来的。”
他一见我有离开之意,又急忙赶上一步,道:“……它们可能已经不是你认识的样子了,可是……再认识你一次,它们也会很高兴的。”
我脚步一顿,本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只到花篱旁捡了簸箕,重新回到那片玫瑰前,将竹扦和麻绳取了下来。活干了半天,原以为他早已经走了,抬头一看,却还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从此江风吟便天天来园子里站桩,我也不去管他,任他来来去去,只当没这个人。江风吟来了几天,见我眼角也不向他瞥一眼,以他大少爷的一身傲气,竟然也忍受得住。后来更是找到了一道法门:我锄土时,他便替我打水。我在树上剪枝,他便在树下扶着梯脚。连我捣弄臭得要命的土肥时,他居然也拿铲子来铲,虽然一开始掩袖不迭,但见我目不斜视,也放下了他金灿灿的衣袖,笨手笨脚干起活来。我在葡萄架下歇息时,他自然也不敢过来,只在外面日头下一声不吭地呆着。转眼已是六月伏天,我已向管事的送过七八次鲜花,这天送去时却说有几朵蔫了,不要了。我原封不动抱了回来,见牵牛花已爬满葡萄架,遂也将一大束蔷薇月季都摆在阴凉之地,拿了江雨晴上次没来得及叫人收走的茶具,给自己煮了一壶凉茶喝。见江风吟背对我蹲坐在葡萄架前,正望着远处玫瑰花丛发呆。他上次在释迦寺同受愿力加持,如今也已是元婴境,自然早已寒暑不侵。但不知为何,看他一个人坐在在白晃晃的太阳下暴晒,总有些于心不忍。一时恍神,已替他多倒了一杯茶。但如何给他,却煞是伤脑筋。我生平不爱给人摆脸色,但对他又实在不愿温言细语,踌躇半天,这才一把端起那茶盏,往他身后重重一站。
江风吟听见响动,耳朵先动了一下,这才转过身来。见了我手中的茶,整个人先是一怔,这才从下往上仰脸向我望来。
我本来要说几句刺人的话,见他满脸狂喜,竟觉胸口一滞,只粗声道:“泡坏了的,你爱要不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