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来到那肉缝软缩之处,将其中一枚小得可怜的元灵拾起,放入那枚名叫“负山”的银盒中,以灵息包裹成团。转头望去,只见叶疏那不染凡尘的身影也在万千泪眼之中,身前一名中年修士的元灵青袍淡淡,正向他嘱咐着甚么,想来便是那位名声赫赫的梅庄主人叶寒天了。另一名美妇的元灵却是又哭又笑,几乎要扑在他身上,正是他亡母穆夫人。
我心中一酸,本欲转身离去,忽见穆夫人目光下移,落在他剑柄上,怪道:“这好好的穗子,怎么散了?来,妈妈给你编起来,编一个漂漂亮亮的花样儿……”
她一边说,一边兴兴头头地,就要去握那织了一半的剑穗。但她早已只剩一团虚灵,手指穿过叶疏的长剑,便如风拂过一般,如何却碰得到半分?
我再无法袖手旁观,举步赶去,向叶疏道了声:“我来。”遂蹲在他身旁,将那穗子一挑一穿,编织成串。
穆夫人见我腕上长相思鲜红夺目,惊讶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叶疏,眼中焕发出难言的光彩,颤声道:“这……这位是……”
叶疏湿黑的双目向我看来,红唇一动,却不说话。我只得替他道:“叶前辈、穆夫人,好叫二位知晓,我叫江随云,是他的道侣。”
穆夫人与叶寒天对视一眼,高兴得几乎不知如何是好,双手在衣裙上不断擦拭,连声道:“好,好,好……我们疏儿竟有这位一位佳侣,这真是……真是……这头一次见面,也没给你准备甚么像样的东西,你看这……”说着,便在那透明的衣袖中胡乱寻觅。
我忙止住道:“夫人不必客气。我……嫁给叶疏,心满意足,胜过珍宝万件。”
穆夫人一时竟哽咽,一双与叶疏有八分相似的美目欢喜无限地看着我,连声赞道:“我们随云生得这样俊美,是疏儿高攀了。……”又将几乎透明的手向我伸来,在虚空中与我相握,偷偷凑近我耳边,向我问道:“……他对你好么?若是对你不好,只管对我说,我替你狠狠教训他。”
我一时竟失笑,正色道:“他对我很好。”
说到此处,见叶疏仍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我,遂伸出手去,与他十指相扣,向前滔滔不绝道:“……他剑术超绝,修为高深,我与他在一起,世上人人称羡。他疼我爱我,将我视作心中第一要紧之人,从不让我受半分委屈。他与我说过许多二位前辈之事,还在师门与我种下了两株梅树,每到冬日,红艳无比。我们成婚之后,没有红过一次脸,十分甜蜜快活……”
我原本只是信口开河,忽然之间,只觉一阵泪意涌上心头,竟难以接续,只能将头深深埋进了叶疏肩窝中。
穆夫人却信以为真,一时喜极而泣,拉着叶寒天,让他与我说话。叶寒天当年反叛本门,想来是狂傲不羁之人。此时见了我,却也只点点头,道:“……极好!”
只听身畔嗤嗤烟雾声不断响起,叶寒天与穆夫人灵体也渐渐模糊,终于消隐不见。
我抬首目送二人消失,面上泪痕未干,从叶疏手中慢慢抽出手来,向他那条剑穗轻轻一挥。只听喀嚓一声,那穗子立刻炸成一团五彩斑斓的粉尘,纷纷扬扬飘散到雪地上。
叶疏才与父母相见,一时竟反应不及,茫然伸手抓去,只抓到一场虚无。他犹自不敢相信般,手掌张开、合上,只见几粒碎屑从他雪白修长的手指间滑下,再也寻不见了。
我再无多话,握着那枚冯雨师的婴灵,向一旁面色苍白的柳唱走去。见他难以索解地望着我,只木然道:“我答允了十五,要留他一命。”
柳唱啧道:“你自做好人,可给你唱哥招了个大麻烦。”虽百般嫌弃,还是将那银盒接过,顺手将一枚小小药囊向我扔来,显是疲倦之极,只指了指我的脸。
我见那药囊上刻着“非花如梦”四字,想是他从前应允我的易容之物,便随手收在怀里。
只见柳唱向我背后瞥了一眼,叹道:“对死人都仁至义尽,对活人却这般冷酷无情。随哥,你如今也是年深寿永,若是心中有憾,岂不是长长久久地后悔。”
我嘴角极轻一动,道:“……是么?”
只闻一阵极低的哭泣声,我抬头望去,只见曲星正背身而立,双臂环拥,似紧紧抱着一个人。细看来,却只有寒风、凛雪、冻土而已。
第九十五章 非花如梦
我从腹部一阵难以言喻的痛痒中醒来,只觉身下阵阵颠簸,正是在一座途行的马车中。我向窗外茫然望去,只见道旁水田青青,稻株过膝。农夫在田间劳作,妇人在门前堆垛、晒谷,儿童拿了许多长竹竿,赶走啄食稻粒的鸟雀。烧草灰的黑烟在山村之间袅袅升起,正是南方两季稻谷相接、一年中农忙最甚的季节。
我又钝钝坐了许久,才想起白空空一役之后,柳唱灵识受损极重,带着冯雨师元婴回灵素谷大养去了。谷中弟子皆懵懵懂懂,恰逢江氏兄妹在其中换血疗伤,便由白无霜护送前往。兴云法师、谢明台伤势亦不容乐观,各大门派宗老、弟子更是伤亡惨重。好在叶疏最终以天神之姿斩杀巨怪,总算给这凄凄洱海之行,带来了一束久违的光明。众人分别之时,悲容中犹有愿景与壮意。但棋盘、青霄二位真人远去昆仑之后再也无法联络,连带着同去的青城山应长老、大弟子李杨青等人也音讯全无,着实令人焦心。道宗一干主事人只知棋盘真人在三清观遗址布下收炼魔蛇的阵法,此时内门却已紧闭,百呼不应。昆仑是前世大能镇压孟还天蛇杖之地,苍炎魔教一得知魔种诞育的消息,第一步便是夷平雪山,将镇守蛇杖的三清观残忍灭门。由此可见,这条蛇杖对孟还天意义非比寻常,地位只怕还要在白空空之上。只是不知为何,自孟还天现身丹霞山庄后,竟一反常态,全无动静。这南疆的巨怪出来造孽,还是冯雨师亲手引发的祸端。棋盘真人当日将魔种镇在三清观下,却被魔蛇夺去;前日他带头布阵,又自称有召唤魔蛇之法。于是种种不明之处,尽悬于他一人之手。与他同行的青霄真人是当今道门持牛耳者,他亦是当世修为最高的修士之一,二人亲切入世,地位远非闭关云游的萧昭、江鹤行可比,堪称中原道宗一对定海神针。如今已有不少门派赶往三清观中,然而连日来掘地三尺,却见不到半个人影。三清观弟子大多殁于灭门一战中,幸存者寥寥无几,地位也大多低微。惟有符冠英的师父玉清子与三位长老同辈,若观中有什么阵法机关,只怕世上惟有他知。只是他向来性情孤僻,从不与人言谈。朔月堂堂主、玉秀峰长老一干人找他问了好几次,他都是一语不发,站起来冷冷走掉了。
我与这位符师弟相处不多,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只知他对草石药性无一不精,想来跟随玉清子长老颇有时日,亦得其真传。听到谢明台手下弟子转述他无礼举止,不由心中一哂,开口道:“我去找他。”
一时回忆散尽,身上的痛感却更重了。我解开绷带看时,只见腹部五个狰狞血洞,竟无半点好转迹象。俯下身来,甚至能闻到一阵伤口腐烂的异味。我只觉这景象陌生又遥远,上次见自己如此凄惨,还要追溯到当年擦拭吕祖像摔断腿之时。体内那一向生机沛然的灵息,此时也已全然悖离了我“本身”,对我的伤势漠然视之,不闻不问。
我与叶疏最后一次双修之后,境界已到凌虚中后期,已与蒋陵光、白无霜在伯仲之间。当日腹中忽如其来的绞痛也已止歇,但身体深处,仍有阵阵恶感余留。玄阴之力虽不能口吐人言,但这一举动摆明了就是对我的警告。这一手段我从前做凡人时也常领教,多是在地主员外家帮忙做工时,人家阔老爷偶尔大发善心,赏我们一碗肥肉吃。但这肉上桌之时,必有白眼翻天的家仆在碗边重重敲打几下,以便我们识趣站起身来,称颂老爷大德。玄阴之力虽将自己吹得古今无双,看来也免不得有些老爷脾气。先前略施小惩,大概也是我站得不够恭敬之故了。
马车飞驰,不过三五里,已到了丹霞镇上。我遥望着长街下熙熙攘攘的行人与铺子,不觉出神。一恍之间,马车已向前飞奔而去。远远望见林木中掩映一座高门大院,只大半年不见,气象已全然衰落,连山水也已枯败。隐约听见门前有谷粒翻晒、农妇笑语声,旧色的高墙上停着几只麻雀,不时飞落坪前觅食。
忽见几名孩童追逐一头瘦瘦小小、灰不溜秋之物,从谷堆中穿梭而来。定睛看时,却是一头饿得脱了相的灵獾。只见它嘴边叼着半个黑乎乎的糠饼,想是在山庄中饿狠了,出来找东西吃。
只见孩童们拿起石头、砖瓦,脱下草鞋,向它身上打来,口中叫道:“老鼠!老鼠!打死它!”
我收回目光,向驾车的师弟歉然道:“劳驾,停一停。”
那灵獾饿久了跑不快,被鞋底打了两下,慌不择路,竟一头撞入我脚下。我俯身将它抱了起来,只觉它瘦得皮包骨头,小小的肚皮脏兮兮的,在我手中不住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