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绵绵 不夜情 5671 字 6个月前

水雾之中,我向他呆呆定住的身影一笑,道:“……其实我和他并不曾结为夫妻,命魂也不相连。你……往后若还想追求他,尽管去追便是。他生平最爱梅花,练剑时不喜别人打扰,虽不爱言语,你多缠着他问几句,也会应答。他家那个剑侍不好相与,只少惹恼他,多买些山下的糖葫芦哄哄他罢。”

也不知蒋陵光是否卜算到了这一因果,我回去时,他只从眼皮底下打量了我一眼,便替我安排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让我歇在里头。我一放下车帘,顿觉全身无力,一跤跌在地上。昏昏沉沉之间,又仿佛回到昨夜的梦中。梦中竹影斑驳,石阶暑气蒸腾,我蹲在道边才砌了一半的凉亭中,满头泥灰,正对着太阳欣赏那石凳粗磨出来的亮色。那山顶大概庆典才散,白衣弟子三五成群,谈笑散场,其中有萧越,有叶疏,甚至还有应该正被禁足的江风吟。他们从我身后徐徐而下,一眼也没向这灰扑扑的亭子看来。我也对他们的经过无知无觉,只顾向身后一名小童捉去,笑道:“元元,这瓦刀不是拿来玩的,快还给疤子爷爷罢!”

第九十九章 天长地久

秦淮河距雁荡山千里之遥,我全身灵力空空荡荡,已与废人无异。一路蒙蒋陵光门下几名小弟子照拂,时昏时睡,半梦半醒,沿途听见他们起身、谈话,也不大真切。只知苏陨星死后,魔教中争夺炎风护法之位者众,孟还天索性定下一条毒计,将门下分为几宗几列,各由一名淬魔境左右的魔宗长老带领,直到十二月初七止,屠害道宗弟子最多者为优胜,其首领升为护法;向千秋、尹灵心、屠仙鲸三人,择其一升为魔尊副使,地位与先前的阴无极、白空空等同。群魔既受魔尊复生鼓舞,又受权势地位蛊惑,一个个魔性大炽,更胜往昔。道宗却正好相反,能人虽也不少,但统论起修为、品性、威望,却无一个能完全服众的。萧昭闭关修炼多年,在齐鲁之地虽颇有声望,但说到统率中原,驱驰群雄,便有些力不从心。叶家原本在江南一家独大,叶霜河亦是热衷把弄权柄之人,但此君胸襟气度不足,往日太平无事时倒也能指点江山,当此生死存亡之时,却终究差了一层,不能一呼百应。谢明台、白无霜、兴云法师几人俱有名望,但如今皆有伤在身,难以主事。大战当前,中原道门却无一人掌管大局,如同一盘散沙相似。车到杭州、绍兴之时,耳中所听闻的不是伤便是败,竟无一胜。直到十一月中,才渐渐听见一二件反败为胜的佳讯,说某年月日,大易宫、紫霞宗等在天台山下重创向千秋;屠仙鲸在台州近海作恶,也被白无霜、金城曲氏等联手击退。我们顺着灵江一路南下,只见民生渐盛,盗匪之乱也平息了不少。这日堪堪到台州城外,我见车篷外晴光灿烂,便在两名小弟子搀扶下,膝上盖了毯子,倚靠在车门旁晒太阳。见路旁商铺渐多,行人虽稀,我们停车问路时,神态也从容徐缓,显见这一带未受动乱之苦。我听车中几名年轻弟子十分感慨赞叹,说自从萧家出手后,聚合百家之力,定下诛魔大计,使得道宗原本各自为战的门派、世家重新坐在一起,结为盟友,共抗大敌。虽不能说就此前嫌尽弃,上上下下的人心,终究是慢慢凝聚了起来。孟还天真身未复,魔宗诸人也非铁板一块,一时形势变化,此消彼长,百姓总是多过了几天好日子。其时头脑昏沉,无力思索,听到“兰陵萧氏”四字,只道是萧昭亲自挂帅,自不必说。车行一段,只见江水折流,山势也渐渐走高,隐隐可见北雁荡山隐没云雾中的轮廓。一晃眼间,只见台州城上似站着几人,一个个神色肃然,黑衣如墨。其中一人半侧着身子,瞧不见全脸,但看衣着气质,多半便是那新近上位的少主萧楚扬了。犹记他在苍山洱海时,叱令族老,威风八面。今日一见,面上倒有些谦卑样子。想是当日阵法施展出来,不大得意,萧昭待他们这群子弟向来严苛,怕是挨了好一顿数落也未可知。正想着,忽见萧楚扬和其他人对望一眼,竟各各向城下看来,目光所及之处,正在我这座又小又破的马车上。

我对此漠不关心,横竖这一车小弟子修为低微,也帮不上几多忙,倒不必特意去报备了。此时已是十二月寒冬,南方更是阴湿刺骨,过护城河时,只觉那冷气丝丝缕缕,直往骨头缝里钻来。我冻得牙关打颤,忙将身上的薄毯裹紧了些。只觉一大束头发从肩上垂落下来,遂也揽在胸前,聊作取暖之用。

车中几人忽都安静下来,无人发声。车到城中道观投宿,一名小弟子扶我下车时,呆呆望了我片刻,竟有些面红,仓皇失措地跑走了。

我进屋拢了一盆火,搂着坐了半夜,才忽然意识到他是为何而脸红的。同时也不甚分明地记起,我好像已经一辈子没想起过自己的脸了。

次日起行时,门口却换了一辆马车,外面看起来陈旧平常,上车才发觉车厢暖热之极,地上铺了厚厚的绒毯,四壁密密地裹了石棉、雁绒,车中并无炭火等物,只摆着一个平平无奇的暖炉,烘得四周暖洋洋的。细看时,炉中只隐约有些红光,不知燃着何物。我见地上放着一样灰扑扑之物,打开看时,却是一条轻软的盖毯,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做成的。

同车的小弟子道:“这是观里一位真人送来的,说山道崎岖,深宵苦寒,此去与一众同门会合,原先的车子漏了风,便不能再坐了。”

我心中隐约猜到七八分,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只颔首道:“不知是哪位真人,想得好生周到。无端受了他一个人情,倒要当面道谢才好。”

这几名小弟子都是天真之人,闻言面面相觑,显然托辞都还未备好。我心中笑了一声,在暖炉旁懒洋洋坐了,问道:“今日初几了?”

一人答道:“回师兄,初四了。”

我打了个哈欠,淡道:“我正要请这位真人一见,烦请几位转告一声。我如今不便出行,倒不是有意拿乔托大。他若来时,只在这马车中相会罢了。”

此时正是大战之前最要紧之时,沿途两派厮杀痕迹处处可见。道宗诸人在芙蓉峰聚首,此处有山涧飞瀑,白雪积岩,灵气丰盛。如今已有千余人驻扎于此,共同设下咒阵、符箓,点起明灯、烛火,高唱法赞仙曲,壮其声势。魔宗妖人则隐匿于溪湖之间,隐隐可见湖底鬼火莹莹,似有水魅精怪在暗中游动。湖山之间魔气浓郁,诡意森森,教人极不好受。青霄门弟子已在谢明台、白无霜带领下安营扎寨,原本初五夜里便能抵达,不想天冷路滑,驽驾难行,反误了行程。直到初六清晨,才隐约见到涧边营地中有了些熟悉的面孔。几名主事的长老却都不在,问时,只说都到山顶议事去了。

我仰头望去,只见山道高而极陡,又被深雪覆盖,雪上只一二清浅脚印。正思忖间,一名小弟子忽颤声报道:“……师兄,萧、萧……真君来了。”

我心中一动,正要起身,见车门一掀,一名身着黑纹锦袍之人现身门口,神色肃厉,灵压迫人,却是萧昭。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名震天下的掌门人真身,煮茶的间隙不由多端详了几眼。只见他面容轮廓与萧越略有几分相似,眉目却更冷厉些,气质也更雄浑得多,颇似一位常年戎马的武将。我虽不像蒋陵光会观人断命,但只看他面貌,的确不如萧越有帝王之相。一时茶汤已沸,便支撑着替他沏了杯茶,问道:“不知萧掌门找我何事?”

萧昭饮茶的姿态倒与萧越相近,风仪礼数,半点不失。闻言将茶盏放在手边,欲待开口,面色却有些踌躇。

我不愿见他为难,只道:“……事关天下气运,萧掌门有何吩咐,晚辈无所不从。”

萧昭在修真界立威已久,我从前在兰陵萧氏时,只远远坐在席间,都不敢与他多对视一眼。此时与他对坐,倒也不如何畏惧。只见他摇了摇头,道:“孟还天前日在极焰魔窟大施妖法,虐杀了十八名火灵体修士,炼了一条……活体灵脉。你可知他的用意?”

我这些日子穷极无聊,早已将这些事情想过千百遍,只应道:“我知道,苏陨星跟我说了。他开这浮生千重变大阵,本来也极冒险,四个席位之中,他须占一半,才能稳操胜券。当时他还不知叶疏已破入大乘境,回头发现手中只剩一席,只怕多生变故,于是又生一计,要将青霄真人化在阵中,襄助他以一敌三。这条……灵脉,想来就是抽取他人灵力、化为己用的邪门法器了。”

萧昭沉沉一点头,喟道:“正是。适才我与凤采、千霜二位道友相商,均觉以孟还天的性子,定然不惜摧残青霄真君之元体,也要取回他号令天下魔道的逆天妖术。一旦得手,苍生再无宁日。青霄真君他……当年那般待你,又哄你入他门下,凡此种种,你心中怨恨,那也只由你。只是此事非关他一人,你身负九天玄阴之力,还望你看在道门一脉的份上。明日无论我们三人谁先魂消身死,都请你接替其位,镇守浮生千重变大阵,万不能将阵眼拱手交到孟还天手上。”

我还在回忆他口中的“凤采君”是哪一位大能,一时醒悟过来,不由发噱:“江风吟这一下青云直上,竟与萧氏家主平起平坐了。”再听他这一番高论,竟有些意外,垂头想了一想,才淡笑道:“萧掌门言重了。我身为玄阴神力之器,受人争夺利用,实在不足为奇。道尊召我入门,如今虽难究好坏,回味起来,倒也过了几天舒心快活的日子,尝了些做人的滋味。人有私心私欲,再寻常不过。反倒是那些成天将大义挂在嘴边的,才真真可怕得紧。何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今日萧掌门不来叩问,我也绝不会弃之不顾。”

萧昭似未料到我竟说出这一番话来,又将我端详一阵,才道:“如此便是极好。”忽摇头一笑,自嘲道:“我来此之前,谢真人曾劝我不必多此一举,如今看来,倒是我将你胸襟瞧小了。”

我无声一笑,问道:“萧掌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萧昭难得又犹疑了一瞬,似比之前更难启齿一般,许久才开言道:“……先前阿越受孟还天寄生之体栽赃嫁祸时,多谢你替他分辩。明日如侥幸不死,往后有用得着萧某之处,尽管开口便是。”

我欣然道:“那再好不过。我眼下就有一件事,正愁无人理会。萧掌门如肯仗义相助,当真感激不尽。”

我向他腰间那柄苍黑如墨的长剑一指,道:“听闻此剑名叫’烛天’,是一把削金断玉的神兵。最难得是一剑刺下,五内俱伤,外头却完好无损,半点也瞧不出来……”

萧昭听到此处,脸上已经变色,却瞧不出喜怒。我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伸出左手,道:

“——请萧掌门动手。”

我下车时,天色已甚为阴晦,雪深路滑,山路难行。我紧紧按着左手手腕,只觉体内玄阴之力如发了疯一般,竭力补续那条刚刚断裂的灵脉。脉中鲜血在我体内喷涌而出,竟无止歇。那创口血肉愈合速度之快,如同时间被向前飞拨一般。幸好萧昭剑术已臻化境,出手既快且狠,又有境界压制,这五六个时辰之间,总还是难以痊愈。只是我体内本就一片虚空,连坐在车中都不觉暖热。如今雪中独行,只觉冰寒入骨,一步颤巍巍迈出,竟踉跄了好几下。正觉百般难捱,忽见叶白驹坐在飞瀑积雪旁,正自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画圈。我心中一喜,忙提声唤道:“白驹兄,能不能过来扶我一下?”

叶白驹转头见我,也甚为惊奇。只见他脸上还有些别扭神气,脚下已快步走了过来,不甚亲密地搀住了我手臂,带我往前行了一段,才语气生硬地问道:“你到哪儿去了?我主人天天记挂着你。”

我料想当日之事,以他的心性未必明白,叶疏自也不会和他说。当下只随口道:“我出去办几件事。”听他说话口吻天真,不由失笑,道:“他亲口跟你说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