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绵绵 不夜情 5074 字 6个月前

我叹了口气,道:“是了。我只道就此无事一身轻,可惜老天偏不许我自在,竟唤出符师弟这么一号了不起的人物,天涯海角,宇宙洪荒,一片片重新捉了回来,活脱脱又拼凑出一个新的我。从前我在异梦天女手中,便尝过这死而复生的滋味,实在很不如何。不想这第二世,愈发的不由自主,好不容易死了,一个替我夺舍,一个替我招魂,还有一个更是异想天开,竟要独闯前尘海,许愿将我带回来。我真到了他们面前,却没一个认出来的。”忽而想起一事,问道:“周令如何得罪了你,惹得你下这么重一道禁令?”

叶疏墨瞳中一阵动荡,艰涩道:“……你……身亡后,师尊也……我接任宗主当日,周师弟前来观礼,忽然脸色煞白,软倒在地。当时人心未定,又恐是魔种作祟,遂令旁人远避,只余我独自与他相对。他原在地下呻吟呼痛,一抬头间,却已渐渐变作……你的样貌。我……一时心绪大乱,不能自控,大约说了些伤人之语。周师弟看不见自己模样,又在激怒之下,只是向我冷笑道:’口口声声你道侣你道侣,怎么不用命魂术去找他啊?哈,对啦,你跟江随云的婚约是假的,根本就没做过一天真夫妻。他临死之前,还叫我以后多照顾你,把你爱的梅花,你家剑侍的糖葫芦,多在身边备着些。他要是心中放不下你,又怎会把你托付给我?叶疏,醒醒吧,江随云不要你了。你想跟他做道侣,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了!……’”

我思及周令含泪发狠之状,惋惜道:“他说的也是实情。只是当时他已中了无尽宿生蛇之毒,禁与不禁,都难逃命运。”说着,向漱玉池旁那座玉像一示意,道:“我头一次来,你还说这是你道侣。关了他三百年,这两个字还是不肯让一让。”

叶疏收回受伤的手臂,望了我许久许久,忽道:“对不起。”

我失笑道:“怎么忽然赔起不是来?”见那玉像衣饰华美,翩然欲飞,绕过去看时,只见五官肌理更是雕刻得纤毫毕现,比我在镜子中看到的还要逼真。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愁容不展,郁郁不乐。尤其是一双眼睛,美则美矣,却卑卑怯怯,少有神采。看得久了,倒有些令人伤心似的。

我从未如此长久凝望过自己的容貌,一时感慨万端,问道:“我从前在你面前,总是这样一张脸么?怪不得白驹儿不喜欢我,我现在看了,也觉嫌厌得很。”

叶疏起身向我走来,喉结上下滚动,良久才干涩道:“不是的。是你从前与我……我心中只有自己,从未令你有片刻欢喜。我见萧越他们……一心复活你,想来你与他们一起时,多少有过快乐的日子。只有我……”

他顿了顿,声音更嘶哑了些:“我在莲花镇时,见你与孩童笑语欢闹,总愿这一路走不到尽头。陪你去知梦岛那天,你问我怕不怕做噩梦。有一个世上最大的噩梦,我已做了三百年了。”

我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见那玉像左袖中隐隐透出一抹鲜红,却是一枚坠子从腕上长长垂落下来,正是那“长相思”。一时心有所感,拿手轻轻一拨,道:“其实我都看到了。那天在雁荡山顶,我爆体身亡之后,神识尚未散尽,见你如捕风一般,四处追寻我身体残片。师尊他老人家虽然还在湖水之中生死未卜,你也没顾得上多看一眼。那时我就知道了,我在你心目中,终于比甚么师命、道心,都要紧得多。我心中宽慰,了无遗憾。你在这院中练剑时,我还常常化作风来看你,你可都知道么?”

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艳丽面容,又微微一笑,道:“你说你从未令我欢喜,其实不是的。我爱上你,譬如乡下穷汉得了张藏宝图,白天夜里,贴肉放在怀中,想想都是美的,连吃饭干活都比从前有力气。又怎能说不欢喜?何况你这个人,本就是很好、很好的。我与你相识,从不曾懊悔过。”

叶疏颤声道:“嗯。我也是。”

但他的神情,简直像我在他面前又死了一次。我低下头,轻轻抚摸着他左手腕上的狰狞伤疤,道:“我并不恼你看我记忆,以后切莫这样自苦了。”

叶疏腕上长相思不断摇颤,竭力道:“好。”

我放开他的手,仰目向他望去,柔和道:“还有,不要再替我应劫了。下次,你就挡不住了。”

下了青霄门,我一路往东南行去,不过十余日,已到了秦淮河畔。只见烟光粉脂,商铺林立,放眼望去,老者慈爱,孩童欢悦,街头巷内,竟无一个衣衫褴褛之人,比当年更富庶了数倍。只是找了好几个车夫,都不知江家所在。犹记得当年他家院墙金碧辉煌,有良田万顷,又是淮扬知名的望族,本地人绝无不知之理。七弯八拐打听了好几天,才知江家少主掌权之后,将家中的田地、房屋、商铺、山林渔牧之场,大半分给了佃户、贫家,当年自是人人称颂,只是时日如流,如今也不大有人记得了。

我忆及江家兄妹出行时豪阔之态,心中一笑,想:“不愧是江家,家大业大,分了这许多出去,仍旧气派不减。”

一时车轻马疾,已到了一处旧山头上。当初江风吟一掷千金,将周围一百多里山林全部买下,如今也已尽数还了回去。正是清晨时分,四下静谧无声,惟有青烟袅袅,从茅檐青瓦中依依散去了。

我一步步前行,见山中生满密草,惟有中间一条道路光秃秃的,底下的石头也比别处光滑圆润。山道尽头,却是一座白玉陵园。历经多年风霜,玉色如油如脂,更显富丽。玉阶尽头静静地站着一个人,一头白发垂落下来,愈发衬得身上灿烂耀目。

我距他二三丈,便远远驻足,不再向前。只见江风吟从墓前转过身来,目光从我脸上一瞥而过,声音却已变了:“……是你。”

我应道:“是我。”

江风吟眼角猛地一跳,许久才道:“多谢阁下当日警醒之恩。”

我向他一笑,道:“既如此,我倒有个不情之请。我有事求见薛夫人,不知少主可否帮忙通传一声?”

江风吟将我带到参同院一道陈旧的朱门前,却迟疑了一下,向我道:“我母亲不见外客多年。”

我坦然道:“我不是外客。”说着,上前一步,高声道:“弟子求见玄天女使——”

话音落处,只听一声轻响,院门应声而开。我独自步入院中,见屋舍中影影绰绰,似是坐得有人。一个女子声音从中传出,不知是心绪错乱,还是惊疑不定,连那一贯轻柔美丽的嗓音,也仿佛多了几分狠戾:“你是谁?”

我无声一笑,道:“尊使神通广大,岂有不知我是谁之理。或者……我应该叫您一声——母亲?”

第一百零三章 他不怪你

屋中人的影子似忽然晃动了一下,隔着数重帘幕,犹觉她目光如冰刀一般,死死钉在我脸上:“——江随云?”

我坦然道:“是啊,我是江随云。母亲一直处心积虑,想要取我性命。可惜我一出生就是个道体,纵然躯壳死了,元魂也消不去,自是不如周帝杀女那么方便。”说着,竟有些怅然若失,道:“……若是母亲当年那尸茧大法一举成功,我也不必受这许多人世磋磨。可惜天意如此,覆手为雨,那也是无可奈何之极了。”

薛夫人冷冷一笑,道:“什么天意?若不是萧昭那老匹夫一心要做皇帝,横插一脚,坏我好事,我又何必如此辛劳?”

我摇了摇头,道:“母亲自己贪嗔如是之深,反怪别人算计太多。萧掌门生就血脉之术,母亲与人施用这般邪法,又如何能够瞒得过他。只是青霄真人与冯谷主二位,本就是天下最厉害的人物。不知母亲许诺了什么好处,竟令他二人自愿受你驱驰?”

薛夫人重重哼了一声,道:“你怎知有他二人的功劳?”

我道:“那也是事后推想罢了。母亲若不识得冯谷主,又怎会费尽心思,哄得江风吟将我送给他。看母亲对他如此信任,想来那阴毒无比的尸茧之法,便是这位以蛊毒起家的大谷主的手笔了。只是术法虽好,他自己却施展不出。没奈何,只得请青霄真人出手,封印我这身负九天玄阴之力的孽种。想不到他老人家一代道尊,竟也狠得下心,对小小幼童行此下作。想来他那月盈之体已初露端倪,此一时虽风光无两,眼见再难突破,心中一定苦得很了。母亲以玄阴之力相诱,他自然一口应允。怪不得我初入青霄门时,测出有些微弱的水灵息,原来是他留在我身上的。可惜这番动作实在太大,惊动了远在兰陵闭关的萧掌门。他既一心要做皇帝,面对我这送上门的珍奇,又焉有不动心之理。他手握那‘率土之滨’,对天下秘境了如指掌。是以不知梦灵界一开,便极力催促萧越将我带去,说不定临行前还耳提面命,叫萧越牵着我的手,二人一同历尽万难,互生情愫,待异梦天女为我解开尸茧之时,就是他萧氏一族一飞冲天之日。可惜我长得太丑,萧越看不上眼,白白坐失了良机。可见万事只可凭赖自己,总想寄托在别人身上,多半是不能如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