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颔首道:“好名字。”只一伸手,那槁木色的长剑已到了我掌中。只听赵瑟一声惊叫,我已悄无声息地将那巨蜥斩作两段,鲜血喷出二尺多高,如同泉水一般,将它缤纷绮丽的一副身躯都淹没了。
我将剑交还她手上,道:“情之奈何,不知其终,倒不如割舍的好。”又向她衣角血污扫了一眼,道:“衣服穿旧了,就换一件罢。”
曲星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手中倏忽来去的长剑,听到最后一句,忽然全身一震,眼中若有泪涌出。我背身离去时,只觉旁人都怔怔在后望着我,却无一人敢上前与我相认。我从血泊中缓缓踏过时,赵瑟更是忍不住往岳明柔身边怯退了一步。
只听脚步踢踏,却是江雨晴从后追来。只见她俏脸憋得通红,双手胡乱舞动一阵,结巴道:“随……哥哥,我哥都和我说了。你……你回来,我……我们都……”
我目光抬起,与她相对,只见她立刻打了个寒噤,吞下那些热情言语,只嗫嚅道:“那时在莲花镇,我……就说你跟他好像。”
我从未见江大小姐这般却步不前,不禁一笑,反问道:“现在呢?”
江雨晴鼓起勇气看了我一眼,仿佛有些闷闷不乐,又有些害怕似的:“……现在……倒像变了个人似的,一点也不像了。”
我莞尔道:“你倒是半点也没变。”又想了一想,道:“在莲花镇时,我也知晓了一件事情。既叫我一声哥哥,我一定尽心竭力,绝不令你落空。”向她一点头,飘然而去。
尹灵心身死之后,向千秋也在近海伏法。余下诸魔或在极焰魔窟战亡,或自断修为逃之夭夭,投降、被俘者不计其数,俱送往不空山天台受审。我自然不理这些纠葛,放眼四海,竟无一处牵系之地,无可无不可,便在归梦峰上当年柳唱的屋子里居留下来。起先倒清静了几日,尔后大半个月,一时天冷欲雪,见门前放着红泥小火炉、细白长炭,并几封极美的新茶;一时晨风之中,又闻见似有若无的木头清漆香气,并一阵阵田间地头充满俚俗趣味的谈笑声。这一日天清气寒,日落之后,天幕仍作深红。我正在屋中写字,只听叩叩两声,萧越温雅的声音从半敞的两扇木门后传来:“江师弟,我能进来么?”
我将手中一笔珍重地写毕,开口道:“请进。”
萧越推门而入,将手中一个食盒放下,笑道:“广叔他们催了又催,非要我送些糕点给小郎君,实在推托不下,只得上来讨嫌了。他们还说……”说着,自然而然便来到我身边,问道:“……在写什么呢?”
我也坦然道:“在写一幅字儿。他们还说什么了?”
萧越眼角一弯,道:“我劝他们莫白费力气,这些鲜花糕饼,如今怕是不合我们江师弟的口味了。他们却说,收不收下,全凭小郎君做主。送与不送,却是他们自己的心意。”
我忽然有种荒谬之感,只觉他并不止是他,倒似受着另外两个人孤注一掷的期许而来。当下一笑,向门外两名一左一右持剑而立的黑衣人望去:“他们许你四处乱走么?”
萧越有些无奈地一笑,倒不见消沉,反向我走近了一步。从前见他时,总有些天生的仪仗。如今手脚皆缚有捆魔索,身上穿的也从锦袍换成了囚衣,甚么宗门首徒、世家少主的名头,剥夺得一个不留。他此时此刻,倒显出不一样的风华来,只望着我道:“原本以我犯下的大错,就地格杀也是轻的。只是谢长老他们也算手下容情,说我最后自毁境界,与孟还天余息两败俱伤,终是护持住了一点道心。如今魔境已经悉数荡平,我亦已跌落金丹之境,纵有万一,也再难作恶了。到时一同发落到大荒之地,服刑三四百年,再回中原,终生忏悔赎罪。”
我听到最后,也不由露出笑容,道:“是么?那就太好了。”
萧越眼眸发亮,连身上的捆魔索也一闪一闪放出光芒:“你也觉得这样好么?”
我与他离得极近,让他眼底映照我柔和带笑的面容:“是啊。我已向你父亲提过亲了,等你一出来,就与江雨晴成婚。反正年深寿永,三四百年,也不过一霎眼罢了。我答允了江雨晴,要送她一套漂漂亮亮的喜服。你新郎官的礼服,若无别人做,也可由我这穷光蛋的师弟代工。如今我多的是辰光,再也不怕浪费了。”
第一百零六章 未见得有你当日美丽
萧越整个人如同忽然熄灭了一般,良久,喉咙深处才发出一阵灰烬般的声音:“你……叫我去娶江雨晴?”
我失笑道:“我如何能驱使你,娶与不娶,都凭你自己愿意。江雨晴当年换血后,仍然性属火灵阴体,与你灵质正堪匹配。何况你二人一个本元受损,一个修为跌落,如能双修共进,比之一人漫漫独行,又不知要轻省几多。江雨晴自然并非你意中之选,她对你的痴心热望,其实也早已消磨。不过道侣之间,原本也不必有情的。”
萧越面孔上已无半分血色,听到末尾一句,竟又惨白了几分:“你……明明知道我对你……”
我微微一笑,指窗外道:“我知道。大师兄,你看!”
萧越机械地抬起头来,待他看清外面景象时,瞳孔仍不由自主地扩大了。
只见那深红昏暗的天空,从我手指之处,夜幕渐渐褪去,白昼重新显现。天光越来越刺眼,比最鼎盛的白天还要明亮,照透了世间一切黑暗,连山道苔藓的背阴处都照得发光,一时蛇虫扑簌,蝙蝠扑喇喇地惊飞远去。天上星光,人间灯火,尽数隐没在这盛大的光明中,再也瞧不见了。
我垂下手腕,向纸上写尽的字看去,柔声道:“大师兄,从前你送过我许多美丽的物事,暗夜之中看来,件件都有光彩。我那时见了,心中也十分欢喜。只是天亮了,那些都用不着了。”
萧越极力笑了一下,神情却似要哭出来:“原来我……我的江郎,已经这么厉害了。”
我也不禁叹了口气,道:“是啊。我的这门功法,名叫无情道。自我杀夫杀母,世间万物,在我眼中再无奥秘可言。纵然是全盛之年的孟还天,也抵不住我轻轻一剑。当日你自毁境界救我,其实大可不必。我这具肉身,这副皮相,在你们眼中,或许有些不同意义。但对我而言,也不过是万物之一。即便在屠仙鲸肚腹中,与脓血污秽一并消融了,化作露水,化作天边的流云、青草上的光辉,那也好得很啊。”
萧越低头许久,再看向我时,双眼已经通红,声音已抑制之极,却仍似带着颤音:“当初我以为你骗我,对你好生无礼,强上了你,还伤了你的眼睛。你……”
我看着他湿黑的睫毛,歉然道:“大师兄,我一点也不怪你。”
萧越脸上肌肉颤动,竟而大笑起来:“无情道……原来这就是无情道,好,好极了!我说叶疏怎么突然大发善心,让我与你见面。原来他们早就试过了,个个头破血流,只有我一无所知,还在这里丑态百出,大梦不醒。好,好,好,他是假无情,你是真无情!……”
他灵息动荡之下,身上捆魔索条条紧扣入肉,英挺的身躯也被缚得古怪扭曲,难以直立。门口黑衣人将他押下去时,他模样已狼狈不堪,连头颈都歪向一边,却朝我挤出一个笑容,道:“……我要是再上你一次,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