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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清都山的路上,坐船,桨声哗哗地从乌篷船两边流过,夏日黄昏凉风习习。
云倏坐在船尾一个小板凳上,很专心地低头剥莲蓬,衣轻飏蹲在他面前,也很专心地看他剥莲蓬。
大师兄两条大长腿屈在小板凳上,看起来倒让衣轻飏替他大师兄颇委屈。
莲蓬是刚从过路的一户人家莲塘里买来的,也是大师兄请客,大家分吃,正剥得起劲。吃莲蓬更多享受剥的乐趣,而如衣轻飏这般,便是享受看的乐趣了。
大师兄的手指纤长却不柔弱,暗含力量,骨节分明,只见他轻轻一掰,仿佛什么力道也没用,大如碗的莲蓬便自己从里到外破开了。里面先是淡绿色饱满的圆珠子,再剥开一层皮,才露出白白嫩嫩的莲子来。
剥一颗便塞一颗到衣轻飏嘴里。他嘎吱嘎吱地嚼,像在吃微甜的水煮花生米一样。
“芯有点涩。”衣轻飏偏头回味了一下。
大师兄于是将白莲子再轻轻掰开来,取走中间微苦的芯。衣轻飏这回再嘎吱嘎吱地嚼,眯起眼露出了十分满足的表情,像被投喂得开心的小松鼠。
夕阳渐渐沉下河面,波光粼粼,袅袅炊烟从两岸水田上的人家飘出。
剥完一个莲蓬,云倏知道阿一的食量,极顺手地弯腰,又从脚边捡起一个开始慢慢剥。衣轻飏蹲的脚有些麻了,向前挪了挪位置,埋下脑门,轻轻抵在大师兄膝上。
云倏想摸摸他的头发,可想起手上太脏,便放弃了。
橹声哗哗哗的。乌篷里,出去一趟聊得开心的弟子们也都累了,互相枕着肩膀微微打呼。
这时,他忽然听见抵在他膝上的阿一轻轻说:
“大师兄,我接着跟你学剑,好不好?”
云倏有些意外。有只水鸟正巧噜噜噜地叫着,擦过水面,从他们身旁掠过去。衣轻飏靠着他膝盖,偏头去看飞向西边的那只水鸟。
云倏素来低磁的声音,也如那只擦过水面的水鸟,擦过了他耳边,钻进耳蜗里令他心底发痒,却不得疏解:
“当然。我会一直教你,直到你不需要那一天。”
——
回清都山,剑术课也重新步入正轨不久,衣轻飏去了一趟门派的藏书阁。
藏书阁共三层,一层是基础心法,收录三洞三十六部尊经。二层是基础道法,收录如符箓、咒诀、雷法阵法等道术书籍。第三层则是道门几千年发展史。
一二层来找书的弟子还挺多的,上了第三层便看不到什么人了。但衣轻飏知道,三层之上还有个小阁楼。
通往这个小阁楼的梯子已积满陈年旧灰,踩在上面还嘎吱响。下面一个女弟子正路过,听到动静讶异了一下:“小师叔?你要找什么和祖师有关的书吗?”
是的,小阁楼里全是和玄微有关的书籍。
衣轻飏转身一笑:“是,十七师兄课上讲过祖师的事,说下次要考。我没怎么听课,便来翻翻。”
女弟子点点头,没做他想便抱著书离开了。
由于是开山祖师的缘故,玄微的故事在课堂上已讲过许多遍了。衣轻飏听了两辈子,想不记住都记住了,只是有关各类大事件的时间节点,他需要再找书理一理。
由于阵法的存在,阁楼里面倒是一尘不染。衣轻飏待了一下午,将所有书上提到的时间和事件都分门别类整理出来。
……
千年前,凡间正邪之战,道门节节败退,玄微为救苍生而受天尊之命下凡,一剑胜赤混。
凡间停留之际,玄微于清都山开宗立派。不久即返三清境。
这两件事衣轻飏已很清楚了,他注意到了一些以前没在意的事。
七百多年前,清都山时任掌门云重子,曾以阵法助门下弟子灵识出窍,神游四梵天,旁听了当时天界的一项盛会——
即三界论道大会,正由玄微召开并主持。
此论道大会规模空前,无论哪方神仙或凡人,凡灵识亲至,皆可上台辩道。
令衣轻飏疑惑的是,云重子记录下这段往事时,不知为何,未留下当时的辩题,只提了一句:祖师一言辩倒天界诸神,其所思所想,实令我辈骇然。
衣轻飏完全想象不出,若大师兄前身真为玄微,以他寡言少语的性格,如何一言辩倒天界诸神的?
再对一下详细时间,唯一能和他本人扯上关系的,便是彼时的衣轻飏——第一世的他,刚烧死在青山村祛除邪祟的大火里。
再往下翻。
自三百多年前,与玄微有关的记载便消失了。
只是三百年太短,且凡人能测算到的天界之事有限,具体情况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
衣轻飏放下最后一本书,坐在铺满黄昏的地板上,缓缓伸了个懒腰。得到的有用信息实在有限,而他,也并非真心实意想深究大师兄的前世。
大概是潜意识中……
衣轻飏望向山头沉下的斜阳,眼神微暗。他不想大师兄与天界,与神仙,甚而与天道,牵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
玉游镇来了一封信。
衣轻飏从叶九七那儿拿到信时,人正高高坐在大殿屋顶雕有龙头的垂脊上,荡着两脚,大口啃梨子。
“书铺的信?”他看了眼信封,略略挑起半边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