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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内,衣轻飏弯腰一点点抹去她泪珠。
他语气带笑:“别讹人啊,小姑娘,我可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这话与吹盏守望过的两百年前的话相重叠。
吹盏眼圈红着,不言不语,紧紧攥住他垂下的袖口,将那点布料小小地握成一团。抓住便不放了。
虽还是稚童身体,她眼中却少了两百年前的稚嫩,那份天真若是细看,便会发现是浮于表面的伪饰。
她睫毛投在眼瞳里,留下阴鸷的倒影,影子背后还藏着一把名为执念的刃。
所谓女从父相,尽管二师姐常说自家小师弟有股精致的淘气劲儿,百里陵等人常说衣道友通透如一块无琢无磨的玉,但此刻,衣轻飏抬手为吹盏抹去眉间阴翳,他眉眼间那相似的一把刃,是软的,是轻易无法察觉的,却也是至柔胜至坚。
正如大师兄对他的期待——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司青岚默默旁观这一幕,觉得二人之间这气氛,就如她曾有一次从障中醒来后与阿一之间的氛围一样。
这感觉很玄妙,就像曾相交的两人各自长途跋涉,冥冥之中又得以重逢。
司青岚想到,紫虚观那位郑掌门与自家小师弟交好,在别人看来或许觉得惊奇,毕竟一位是六大派掌门,一位虽列天阶榜第一却仍算初出茅庐的年轻一辈。但在司青岚看来,这位郑掌门跟阿一之间的氛围,与眼前一幕极为相似。
二人能交好,她并不觉得奇怪。毕竟当年初见十岁的阿一时,她也正是被这种玄妙的亲近感所吸引,因而时常关照这位小师弟。
司青岚出神时,祠堂那头,叶聆风和步九八已经围了过去,好奇地对吹盏东问西问。
步九八:“原来你叫吹盏?居然野草也能成精的哦。”
叶九七:“什么野草,人家是能发光的草吧?”
步九八:“可你是妖怪吧?怎么你爹爹是个凡人?”
叶九七:“你们妖怪的祭祀习俗是不是不一样?为什么我们刚刚听外面吹吹打打、欢声笑语的?”
吹盏仍攥着那一小团衣袖角,眼圈还略略红着,衬她那小脸愈发可怜天真,“我和许多妖精都曾受爹爹的恩惠,所以每年都一起来此祭拜。因为爹爹不喜欢有人对着他哭哭啼啼,所以我们都在今夜奏乐欢歌。”
叶九七好奇弯腰,轻轻捏了下小姑娘的脸颊:“他真是你爹爹啊?”
吹盏转头望向爹爹,撇嘴带委屈。
他捏我脸!除了爹爹以外的人捏了我脸!
吹盏不干净了,呜呜呜好难过,可以让他去陪爹爹吗?
她爹爹笑着捏住她另一边脸。
不、可、以、哦。
吹盏眼神委屈过后浮现控诉。
爹爹有了新女鹅?不、不对,是新儿砸!
爹爹不干净了,呜呜呜好感过,可以让爹爹去陪爹爹吗?
衣轻飏往她脑门上嘎嘣弹了一下。
“唔!”吹盏单手捂头,另一边仍不撒手。
衣轻飏给她示范他和九七之间的亲情:“九七娘亲,这是我女儿了,来,认一认你小孙女儿。”
叶九七还没来得及发火,先被后面给弄晕了:“女、女儿?刚认识你就乱认亲戚了?还有——孙女儿?谁是你娘亲!别乱喊,不然我告大师兄了!”
衣轻飏觉得好笑。怎么都这么大的人了,九七那一招还是告状大师兄啊?
吹盏怔了很长一会儿才回过神。
“哦,原来是奶奶么?吹盏居然有奶奶啦?”
“真、真好!”
怪不得她和衣轻飏是父女呢,接受极其良好。
不管吹盏如何争着喊奶奶,叶九七如何捂着耳朵不听不听,步九八凑过来,表情期待,跟玩家家酒似的:“那我呢那我呢?九九?”
衣九九隆重介绍:“盏啊,这你哥。快,叫哥。”
吹盏脆生生喊人:“哥哥好!”
步九八一脸满足的表情,还没满足完,忽然回过味来,扛起剑追着不做人的衣九九要砍人:“谁是儿子谁是爹——衣九九你玩阴的是吧——”
其他修士:……
不是,清都山都老牌六大派了,怎么弟子这么幼稚?
司青岚默默背过身去:我不认识他们我不认识他们……
吹盏去了门口,隔着门板和门外妖怪们叽叽喳喳一会儿,很快那些欢声笑语便消失了。吹盏回到衣轻飏身边,乖巧坐在小板凳上,一脸我已经和你们融为一伙的表情。
因为虚惊一场,加上天色已晚,祠堂内渐渐安静,许多修士或是盘坐安神,或是靠门靠墙打盹儿。
闹过一阵,步九八和叶聆风也靠墙歇息,闭眼后步九八还在叨梦话:“我要和……九七一起……告……大师兄……”
得,还传染九八了。
因为自己的小板凳让给吹盏了,衣轻飏给后面的空地吹吹灰,便盘膝坐下,给吹盏散了头发编小辫。
吹盏没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爹爹,也不问爹爹怎么活了,怎么还记得她,只安安静静坐在前头,衣轻飏那小截袖口在她手心已被捏得皱皱巴巴。
衣轻飏一边编一边想起上辈子,他第一次见到吹盏时,压根不记得她是谁。
这丫头原本带着一山头妖怪,从岭南赶到极北的浮幽山来投奔,一见到他便扑上来抱大腿不放,哭着喊爹爹爹,弄得衣轻飏莫名其妙至极。
后来,在浮幽山那段时间闲得发慌,他实在没事,便卜算出了自己的诸多前世,在算到第六世时发现了吹盏的身影。
于是,后来便默认她喊自己爹爹了。
同样,在那段记忆里,大师兄的位置是空白的。
就连吹盏也不记得大师兄了。
衣轻飏本该习惯这件事。
可就在昨天,他乍见吹盏时,脑子里闪现出前世上山背回个小妖怪时的画面,那些突然闪过的片段里,竹筐的对面不再是空无一人——
大师兄就蹲在那儿,望着他,平静地和他对话。
就好像,即使他全然不记得,他也站在那些空白处,默默陪伴他走过那些已化作烟尘的过往。
这不对劲。往常不都是通过障才找回全部记忆的嘛?
衣轻飏感觉得到,每找回一世记忆,自己所掌控的怨力便会愈加膨胀好几倍。
所幸收回神器的同时,他恢复了对神器内那股属于自己的怨气的控制,能够将多余的怨力放入神器中保存。否则,只怕神器内怨力失控之前,他自己就先发癫呜呼了。
如果说,衣轻飏之前还满心愤恨于——究竟是谁,封锁了他关于大师兄的一切记忆。
那么现在,衣轻飏已不确定这人目的是好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