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晨,太阳还没爬上山头时,朝露尚能浸湿衣脚,十三四岁的少年跟在高他一个肩膀的道士身后,亦步亦趋赶着路。
少年身上挎着个装了吃食的褡裢,前方道士则挎着个书箱。少年往前伸手,轻轻拽住书箱后面那根带子,小小地扯了几下,眼皮子在将眯未眯之间,语气带着些许抱怨:
“哥哥,为何非得起这么早,天还没亮呢!”
道士头也不回:“拜师自然要有诚意。你见哪个学生,日上三竿才去拜见先生的?”
“唉。”少年阿一叹口气,取出褡裢里装着的窝头,有气无力地啃着,“其实……又不是非得拜师,我大可以自学的……”
道士冷嗖嗖的一句:“您厉害。”
阿一乖乖闭嘴,男人又把腰间的水袋递给他,阿一喝了一大口,将窝头咽下,道:“那便听哥哥的,拜师就是了。可我去了张先生家的私塾,以后得一个月才回得来一趟吧?”
“不,”道士转过身垂下眼睑,用几根指头认真揩去阿一嘴边渣子,“是每三月回一趟家。我与张先生事先已说好了。”
“啊?”少年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道士,眼神又颇有些受伤的小兽般那股可怜劲,“哥哥是在家嫌我烦了吗?”
“阿一。”男人静了片刻,“你总得成家立业的。”
少年生着闷气,挎紧褡裢一气往前赶:“你自己都没成过家立过业,凭什么来说我?我不需要你来管——”
少年这么说着,却又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紧跟着他的男人不察间,与他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男人低头,耐心地问。
阿一将脑袋埋进他怀里,声音有种辨不清的情绪,在未暝的天光下发酵:“对不起,我口不择言了。”
道士的手揉过他柔软的发丝,像初晨的山风拂过他脸颊,天生低几度的声音像从胸膛里发出似的:
“不必与我说对不起,在我这里,你永远不会是错的那一个。”
阿一觉得这话有问题,蹙起眉来正要好生掰扯掰扯。
道士却转回刚才的话题:“就算不成家立业,也要学会一个人好好地生活。阿一,永远别依赖任何一个人,只有自己,才是最可信的。”
未经世事的少年眉头不松:“为何?我不懂,哥哥也不能依赖么?”
“就算我想要如此,我也不能代替你。”男人示意他往前看,山路曲曲折折,前方有柳暗花明,也有峭壁绝路,“这条路,永远只你一人能走。”
“现在我可以牵着你,背着你,引你走。可我能陪你几程呢,阿一?”
阿一默了默,语气执拗:“一直一直,不行吗?”
“阿一。”他静默了一会,如此答道:“你如此聪慧,应该知道答案的。”
那场对话此后久久藏在阿一心底。
他以为道长便要走了,那只是离开前的说辞,毕竟捡来的家人终究不能长久。可说好是每三月回一趟家,道长却每半月便会来私塾见他,或是带被褥衣物,或是带他从外地买回的吃食。
有京师的宫廷点心玉露团,也有秦淮河边的蒸儿糕,还有西北大漠捎来的有他脸那么大的馕饼——据哥哥说,他出了嘉峪关,是为了给一位故人立碑。
似乎,哥哥总有很多很多故人。
这一点总引小孩暗暗嫉妒。那些被哥哥惦记的故人,死了还让哥哥念念不忘去寻他的尸首,去立他功名不朽的碑。
可他,如何才能和哥哥一直一直在一起呢?
这个问题曾困扰阿一整个少年时期。
两个没有任何羁绊的人,怎样一根绳才能把他们彼此牵得牢牢的,让对方再也说不出“可我能陪你几程”这样伤人心的话呢?
从玉游镇张先生的私塾,到姑苏寒山寺书院,他背负书箱不远千里求学,坐船而上,穿深山,过水乡,可求的是什么学,自己也没弄明白。
直到十八九岁那年,参加解试时,坐在贡院的考房里。
深夜,他裹着被子咬着笔头,冥思苦想考案上的策论题目,刚有了新思路,在密密麻麻的草纸上写下新的几行字时——
贡院沉寂的深夜,被过路的嫁娶队伍喜庆的鞭炮声吵醒。
据说是本地风俗,迎亲队伍天没亮便会出城。
那一刻的鞭炮声忽然炸响在他心原。两姓相亲,永结同好,两个萍水相逢应不识的陌生人,便为那薄薄的一纸婚契,和司礼人高高的一唱一拜天地,便彼此命运相牵,再不分离。
男女如此,可若是双方皆是男子呢?
是了,哥哥又不是俗家弟子,又怎会在意世俗呢?
他仰起头,城东南的玄微神君观的铁塔上,明月高悬。
隔壁考房的仁兄不知怎的——可能是做题做自闭了,忽然对月诗兴大发,悠悠念起打油诗:
“我以清风煮月,换得二两烧酒。”
“与君共饮,销得人间半世愁!”
诗不咋样,但在这清风明月下念来,便别有味道。
困扰心中多年的郁结一朝得散,阿一缓缓舒出了那口气,竟也来了兴致,朗声抬杠对方:
“销得人间半世愁?莫非——君已五十老叟?”
四周传来考生们稀疏的笑声。都是些还没睡、熬夜做题的家伙。
隔壁那位仁兄还待回敬几句,监考的差役却过来了,梆子敲了几下槛壁:“考场肃静!肃静!”
本以为这茬便过去了,第一场考完结束时,监考收了卷子,阿一把笔墨纸砚、蜡烛线香收进书箱里,隔壁便探进个脑袋。
“这位仁兄,在下今年虽刚及弱冠,但作诗嘛,难道仁兄便没写过半世一生这类酸句子?”
阿一心情甚好,看向来人,不由笑道:
“您便是那位二两烧酒兄了?”
对方也傻笑片刻:“是也是也,在下郑玉,字允珏。不知仁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