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第110章

问道之远[重生] 我怀 6547 字 5个月前

所谓的重犯,看上去就是个凡人。

充其量,算个美人。

关押重犯的监牢,是自家师父交给他的一枚芥指。芥指内空间只有一个房间大小,布满密密麻麻的符咒与阵法。

千华子也出身鹤鸣山,自然认得自家的阵法。可越是认得,越是觉得古怪。这些各有效用的阵法重重叠叠,有锁魂阵,有避免别人探查到踪迹的阵法,也有缓慢吸取凡人生命力的禁阵。

——既然抓到重犯,为何不立刻将他处死?

他觉得古怪。认真端详一路,才觉察出这些重叠的阵法之歹毒。

不仅是吸取其生命力,更关键是借此吸走其三魂六魄,锁于此阵之中。待重犯死亡后,只要摧毁锁魂阵中的神魂,他就再无投胎转世之日。

届时神魂惧散,那才叫真的毁灭。

“嘶……”

千华子倒吸一口气,收回探查芥指的神识。

这美人得犯下何等罪孽,才会被如此处置?

但更为怪异的是,自家师父来了信,叫他别上鹤鸣山,有多远走多远,先在蜀内各地瞎逛着。

还时不时来信,叫他莫去那处,莫去这处……

千华子带着重犯在各地闪来闪去,就觉得好像不是他手里这人多让他们畏惧,反倒是他们躲着的那个人,更叫他们畏惧。

千华子在繁杂的传讯中捋到一条关键信息:有人在各地寻这名重犯,且这人叫师父及其他六大派的掌门皆无法应对。

而这么重要的任务之所以落在他头上,他猜想,大概是因为,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内门弟子,自己并不引那人怀疑吧?

门派还给他安排了面上的任务,叫他游历各地除妖。

后来又接到师父急讯,叫他躲往京城,一年内别回蜀地。千华子就猜,那人多半找上他们门派了。而京师,短时间那人不会再回来。

千华子就这么和无形的敌人作斗争。开始那一两年,他还紧绷着精神,夜里时不时惊醒那么几回,一醒便去摸脖颈上挂着的芥指,用神识往内一探。

芥指里光线不会变化,没有白天黑夜更迭。他神识看去时,那重犯要么闭眼休息,要么发呆,要么用发簪写画着什么,要么在地面刻上一道长痕——千华子猜测,他是在计日子。

连他也不得不佩服这凡人的毅力。

自被关入这芥指中起,这凡人便一直心中默念数字,一刻钟计一条短痕,一个时辰再计一条略长的痕迹。十二时辰便计一条长痕,为一天。第二日再磨去昨日计的时辰,从头算起。

而他的计算,与实际的天数变化相差无二。

这得是何等的毅力才能做到?千华子愈发觉得,他不会是普通人。若他有法力在身,哪怕是听起来危言耸听的毁天灭地,千华子也觉得,有一天他定能做到。

前两年过去,千华子也渐渐放松警惕。更贴切的说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他再也没回过师门,师父说若他回来,则芥指中所藏之人必为那人察觉。那人得有多厉害?千华子想象不到。

他几乎成了散修,门派的弟子册也将他的名字悄悄隐去。

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千华子也不再对那名重犯如以前那般警惕。除了每日的食物和水,有时也会买几册话本、几支笔,悄悄放到他身边。

或是实在无东西打发时间,那重犯渐渐爱上看话本,偶尔也自己动笔写上几个故事。

在游历的日子里,千华子还见过不少清都山的弟子在寻他们大师兄。其中也有他的好友笑红尘。

笑红尘还叮嘱他,若是见到他们大师兄,务必来信告知。

千华子知道清都山的抱元子道君一贯在外游历,不常回师门。可清都山的弟子以前不曾来寻过,为何如今又来寻了?那时,他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但由于太过匪夷所思,不敢笃定。

后来,他又听说了许许多多关于异数的流言。

说是道门抓住了预言里的异数,却不知囚禁在何处。而清都山的那位抱元子道君,为寻那异数,叛出了师门。

千华子当时正在喝茶,惊得猛呛一口,引来他桌异样的目光。

更惊人的是,后来还有谣言说,那异数正是抱元子的道侣。抱元子之前不知异数真实身份,被他的皮囊欺骗,动了真心。哪怕后来得知他是异数,也无法割舍,终为异数叛出师门。

传得有鼻子有眼。

还写成话本,传为一则虐恋。

千华子竟觉得他们说得有理。毕竟他才是真正见过异数的人,那副皮囊相貌究竟如何,他最为清楚。

自那以后,千华子便刻意绕着抱元子走。不过也不用他来绕道,师父每日必来的传信,叫他对抱元子行踪了如指掌。

如此五年后,异数的皮囊也终于垂垂老矣。乌发尽白,身形佝偻,年纪尚轻的他已成了七八十岁的老翁。若以前认识他的人来了,怕也认不得他身份了。

千华子清楚,如此下去,异数的活头只怕不到几月。

而他漫长的游历,也将到头。

期间,他还偶遇过笑红尘几次。笑红尘憔悴许多,曾经那般不着调的人,几年之间沉稳许多,见了他面,无一不是问他们大师兄行踪。

千华子有些不忍,却知晓轻重,终究一言不发。

有一日路过终南山脚下,茶肆里,一个紫虚观弟子打扮的道士吆五喝四,让众人围过去,茶客们竟都听话地围到他身边,津津有味地坐等着。

千华子一打听,才晓得这紫虚观弟子还兼职说书,不时下山,靠自编的故事赚些外快。才来终南山几年,便成了本地的风云人物。

四处游历本就无聊,千华子想起异数写的那些话本——每写完一个故事,他都拜读过。凡人的这些话本确实有趣,于是他来了兴致,也凑过去听上一二。

这位紫虚观道友,今日讲的是一个灭门少年为复仇、隐姓埋名入朝堂的故事。恰巧讲到少年与人在酒楼上续诗,若是续得对方满意,少年便能得到一个有关仇人的关键线索。

众人听得入迷,便见说书的紫虚观道友忽然一顿,笑了笑:“既如此,咱们不妨一起为这少年出点力,替他续上一续?不过是两句打油诗,也不必在意什么平仄对仗。”

听说书居然还有互动,大家都觉得有意思,纷纷让他快念前诗。

只见这道士举起茶盏,以作酒杯,悠悠念到:“我以清风煮月,换得二两烧酒。诸君请续——”

竟是奇了。

千华子在异数写的话本中,也读过这两句打油诗。

他以为是什么书上固有的句子,便想也不想地出声续道:“与君共饮,销得人间半世愁?”

话音刚落,说书的道士竟蓦地站起,眼神闪着莫名的情绪,直直望向他。

千华子一怔,犹疑地问:“我……道友,在下哪里续得不好吗?”

“哈哈哈,没有。”那道士干笑了几声,“这两句本就是某本打油诗集上有的,在下只是惊讶于道友的见多识广。应该说,道友续得好,续得好呀!”

道士几句糊弄过去,给说书结了个尾,便坐到千华子对面,笑呵呵道:“在下紫虚观郑允珏,五年前才拜入师门,识得的门派不多,不知道友是?”

千华子心里那股怪异之感愈发浓重,于是隐去师门,只说自己是名散修。那郑姓道士还想说些什么,千华子一一搪塞过去,起身告辞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定再来听郑道友的说书。”

离了茶肆,千华子回头望去。

心道,那两句诗到底是……

他愈发加快赶路的步伐,远离终南山几里后,忽然收到师父的传信符纸:“速回蜀地!远离终南山!”

千华子顿时惊了一身冷汗。

——抱元子来终南山了?!

这么快?

那紫虚观道士有异样!

千华子掏出佩剑,便要御剑飞行,忽然一股威压汹涌而来,几息之间笼罩终南山脚下百里之地。千华子触及禁制便被弹回原地,额头急得满是汗珠,速速往林间逃去。

异数寿命只差这几日了,只要坚持下去!

千华子颤抖着双手,咬咬牙沿途施阵。

不料才跑入林中不到半里,视野前方,一个玄衣道士忽然现身,挡住了前路。

那道士个儿很高,身影薄如剑刃,面色冷若霜寒,加上一身玄衣,便像候在坟前的一株老槐树,在西风中眸色苍郁地望来。

千华子身子一抖,停在原地。

道士拔剑向他而来。

千华子只来得及闭上双眼,眼前寒光一闪,却不是道士的剑,而是胸前的芥指。

居然芥指本身还附带传送阵法!

芥指消失于他胸前,只余空荡荡一条挂绳。道士的剑恰好停在他颈间,离丧命只差一线之隔。

道士咬牙,一字一顿问:“他、人、呢?”

千华子抖着身子滑坐在地。

道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提离地面,神色近乎疯狂:“说话!”

千华子喘不上气,脖颈被勒得通红,蹬腿挣扎着去抓他的手,却无法撼动。挣扎间,千华子的门派令掉落在地。

道士也瞥到那块令牌,松开了手。

千华子急促喘息了几口,脸色呛得发红。

这时,他听见道士森冷沁人的嗓音:“这五年,原来是你。”

千华子一言不发,趴在地上喘息着,还没从那股濒临丧命的状态中缓过神来。

道士接着收拢令牌,冷然道:“原来,还有你师父。”

令牌化为镍粉,随风消散。

道士的身影也消失在原地。

——

笑红尘接到千华子急信,用清都山的传送阵法赶来鹤鸣山时,沿山阶而上,一路俱是惨象。

受伤的弟子倒地哀嚎,却还有源源不断的弟子往山顶聚拢。

鹤鸣山弟子们以某种特定的位置站于大殿之外,本命佩剑悬于上空,万剑列阵,直指殿门。若不是场合过于悲壮,这场面称得上一句蔚为壮观。

笑红尘察觉出不对。

鹤鸣山竟发动了护山大阵!

每个门派都有各自立身的护山阵法,遑论六大派之一的鹤鸣山,其威势若发挥到极致,足以摧毁每一个胆敢跨入阵法的人。

笑红尘急于寻找鹤鸣山上说得上话的弟子,消解双方恩怨,阻止一场恶战爆发——可就连他自己都知道,除非道门众派放过异数,这恩怨永不可消解。

还没找到好友千华子,便听护山大阵最前方的弟子一声呵斥:

“抱元子!放下异数!”

“若你执意叛道,休怪我护山大阵无情!”

笑红尘恍然抬眼望去,万剑阵法中央,自家大师兄抱着一个白发苍苍、手臂枯槁的老人跨出殿门。

那老人的身子枯瘦,几乎萎缩成小小的一团,白发过长,遮了大半张脸。大师兄的玄色外氅披在他身上,又遮了大半个身子。一动不动,只有干枯的手臂随行走晃动着,不知死了还是活着。

笑红尘怔然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是阿一?

那个初见时梨花树下蘸墨写字的孩子?

那个佯作声势、乳臭未干的小子?

那个懒懒散散、却又倔犟执拗的美少年?

还是那个一袭红衣官服、沉稳平和的青年官员?

而大师兄的动作那般温柔,恍若紧抱着的人是他此生挚爱。

这般神态动作,不会有错,也向众人愈加证实了那个道侣的谣言。

笑红尘动了动唇,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劝解的字。一股无由来的愤恨冲刷心头,却又茫茫然,不知何起,又不知归于何方。设身处地,若他是大师兄,他绝不会原谅……

毕竟——

那是自家大师兄最疼爱的少年啊。

只是不见了五年,他们便将他变成了这副模样。

“抱元子!若你执意叛道,休怪我护山大阵无情!”

为首弟子又厉声重复一遍。

笑红尘看见,自家大师兄充耳未闻,在万剑阵法中央单膝跪下,细细查看怀中人情况。指尖搭上他手腕,眉头皱紧,而后渐渐怔忡晃神。

从前,抱元子最信命。

他奉天道行事,命为天定,岂不信命?

可命,也会转头来嘲笑它最虔诚的信徒。